獅子樓坐落於瘦西湖畔,三層高,盛夏的時候滿樓湖風捎帶荷葉的清香,聽著歌伎們蓮子一般軟糯清甜的歌聲,用梧州府首屈一指的縉紳徐豐宜的話說: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但那是盛夏。


    現在是初冬時節,而梧州的初冬堪比北地深冬,寒風由四麵大敞著門窗“唿唿”地灌進來,座中所有人都被凍得瑟瑟發抖。除了主位上的府尊大人。


    丁新語今天在官袍外麵加了件赤狐披風,頭上還戴著熊皮護耳,手捧著暖烘烘的紫金手爐, 旁邊的小幾上還擱著一盞熱氣氤氳的香茶。


    事實上,為了取暖,座中的諸位不由自主地大口吞飲熱茶,以至於《股市新規》尚未讀完,好幾位體麵人不得不紅著臉起身如廁。


    好容易終於捱到最後,王推官啞著嗓子讀完末條,緩緩合攏手中卷軸,在場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透出一口氣。


    徐豐宜--同時是梧州商會會長,徐家更是前朝丞相,梧州本地的百年世家--他覺得自己有資格也有義務頭一個發言。


    “咳咳……咳咳咳咳……”他習慣性地清了清喉嚨,沒成想被一口冷風嗆到,變成了尷尬的真咳。


    丁新語見他咳個不住,上樓的時候也不可能帶仆從,竟連個幫他撫背的人都沒有。他看向身側的方圖微微頷首,方圖會意端了一杯新沏的熱茶過去,替換了冷茶,又輕輕地拍撫徐豐宜的脊背。


    旁邊的另一位士紳忍不住搶先道:“丁大人,這‘股市新規’怕有些不妥吧?”


    “哦?”丁新語轉向他,認出是“福隆布莊”的大老板陳恭尹,據說與工部侍郎陳維崧是同族,福隆布莊亦是首批上市的產業之一。


    丁新語目光在他和徐豐宜之間一瞟,即刻捕捉到可堪利用的信息,他微微一笑,道:“今天請了諸位過來,正是為了集思廣益。俗語說‘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新規有何不妥之處,陳老板請講,本官洗耳恭聽。”


    他這一番話娓娓道來,態度親切,令人如沐春風。要是楊無端見到丁新語此刻與本性迥異的模樣,想必會驚訝到下巴都掉下來。


    “謝大人!”陳恭尹也有點受寵若驚,禁不住先得意地環視了一圈,接著才道:“譬如那個‘漲停板’和‘跌停板’,小人就不明白,‘跌停板’還好說,‘漲停板’是為什麽?說句糙話,誰還嫌錢多燙手不成?”


    “唔唔,有理。”丁新語含笑點頭,也不說他對或是不對,隻是興致盎然地問道:“還有呢?”


    “還有那個業績報告!”坐在陳恭尹身後的一名商人出聲道:“有的人就貪新鮮買了一股,掏幾個銅子兒,小人也要三個月一年地向他們報告業績?”


    “是啊,”另一個商人愁眉不展地接口道:“小人家祖傳的生意,幾代人都靠這份產業混飯吃。這每三個月對著一群陌生人做業績報告,別人要是摸清了需實,小人的生意可怎麽做下去?”


    “大人……”


    “小人有話說……”


    “特別交易股……”


    “審計……”


    “第三十五條未免太苛刻……”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旦起了個頭,便七嘴八舌停都停不下來。不過轉瞬之間,清靜清涼的獅子樓上便喧嘩嘈雜得像極了菜市場。那些衣冠楚楚的縉紳巨賈,此刻爭先恐後的樣子,怕是也與討價還價的買菜婦人差不了多少。


    丁新語斜倚在椅中一動不動,態度良好地聆聽著發言,不時發出鼓勵地輕聲,頻頻點頭,明明左耳進右耳出,卻有本事裝得誠心正意。


    徐豐宜終於停下了咳嗽,他咳得滿麵通紅,慢慢地喝了口茶潤喉。到這時候他並不急著發言,而是冷眼旁觀眾人的表現,目光每掠過陳恭尹,都有一絲藏不住的怨毒浮至眼瞳表麵。


    丁新語依然將一切盡收眼底,直到他覺得時機成熟了,才又向方圖斜斜地瞥了一眼。


    方圖端起徐豐宜手邊的殘茶,退至窗邊,揭開蓋碗,將碗底剩下的茶湯和餘漬統統傾了下去。


    他若無其事地衝洗了茶盞,又新沏了一杯茶,依然放迴徐豐宜桌上,後者絲毫沒有留意。


    隔了片刻,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


    有人順著二樓的樓梯不疾不徐地登了上來,腳步聲輕盈得像落花滿徑,又似燕兒點水。


    這樣輕的腳步聲,在座的每個人卻都奇跡般聽得清清楚楚。徐豐宜最先反應過來,震驚地望了丁新語一眼,見他恬然安坐,唇邊笑意未斂,不禁又驚又疑,倏然轉頭盯住樓口。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卻依然輕盈得像是踮起腳尖在刀尖上舞蹈。徐豐宜的古怪舉動終於引起眾人注意,有些心思靈光的立即猜到了來者是誰,臉色也是一變。


    那腳步聲終於停在樓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過去,看到一名翠色衫子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束素,麵上蒙著淡淡的薄紗,露在外麵的一雙美眸靈動異常,顧盼之間仿佛脈脈地訴盡了千言萬語。


    丁新語懶洋洋地坐直了身,攏了攏披在外麵的赤狐披風,笑著招唿道:“曆姑娘。”


    “丁大人。”曆雲循聲轉首,福了福身,嫋嫋婷婷地朝他走過來,途經的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為她讓開一條道,互相之間打著眼色,交換著彼此才懂的暗示……卻沒有人再出聲。


    由極鬧至極靜的獅子樓上,曆雲行至丁新語身前,又蹲身福了一福,嬌聲道:“民女曆雲,參見府尊大人。”


    “請起。”丁新語向後仰了仰,睨著曆雲發髻之上一枝絹製的杏花,做得極之精巧,花瓣上甚至還點綴著昨夜的雨珠。


    曆雲依言起身,又轉向滿樓裏呆若木雞的男人,深深地斂衽一禮:“曆雲見過諸位叔伯。”


    她是江湖出身,毫不在意地就報出閨名,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頗為窘迫。但在東南一帶做生意,誰都逃不脫和漕幫打交道,甚至和曆雲的父親漕幫曆老大稱兄道弟,所以曆雲叫他們一聲“叔伯”,倒也沒有錯。


    不少人含含糊糊地應了,臉皮薄一點地迴禮點頭,臉皮厚的悄悄側過臉裝沒看到。


    “曆姑娘,”陳恭尹又是搶著當出頭鳥,他既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朝中又有後援,便不太將總壇設在湛州的過江龍漕幫放眼裏,“府尊大人駕臨獅子樓,主持的是我們梧州商界的要事,你就這麽不請自來……不太好吧?”


    “陳叔叔誤會了,”曆雲掩口一笑,“小女子並非不請自來,而是應府尊大人所邀,為發行債券一事而來。”


    “債券?”徐豐宜耳朵動了動,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麽。他盯著曆雲,曆雲卻又再度迴首看向丁新語。


    丁新語俊臉上滿是為難,攤手道:“本官是打算說的,奈何諸位的意見還沒聽完。既然股市新規有如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債券一事,不如延後?”


    “啊?”曆雲驚道:“可是大人,小女子家中產業急缺資金周轉,隻有發行債券才能盡快籌到二十萬兩……”


    “沒辦法!”丁新語眉頭糾結地歎了一聲,猶豫地道:“本府做事向來求穩,股票還沒做好,債券就先放一放……”


    “府尊大人!”徐豐宜拱了拱手,他眯起眼來迴看兩人,早就看出兩人一唱一和在演戲。但曆雲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不由得他不怦然心動。


    其他無利不起早的商人們也都湊近來,連陳恭尹在內,全都眼巴巴地望定了三人。徐豐宜儼然又恢複他的領袖地步,擲地有聲地道:“小人淺見,‘股票新規’雖有一些小小的缺陷,但瑕不掩瑜,大可先實行起來,再慢慢地予以修改完善,總比咱們在這裏閉門造車來得好。”


    他小小地刺了一句陳恭尹,覺得心頭舒爽,又見丁新語一雙鳳目睜了開來,有光熠然,盯在他臉上,讓他覺得一股子顫栗順著脊梁骨爬了上來。


    徐豐宜知道自己做對了,也顧不得周圍人的眼光,一鼓作氣接著道:“小人對”股票新規“沒有意見,不知能不能請教大人……這‘債券’究竟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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