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走進大堂,楊無端先聽到說話聲,她稍稍一愣:怎麽這麽耳熟?


    她站在門邊張望了一下,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屏風,上繪著海水出日的圖案,堪堪擋在門口。


    她想了想,迴頭去看織文,那小子表現得還是那麽畢恭畢敬,躬著身子向屏風後方做個“請”的手勢。


    他當她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內室?


    楊無端啼笑皆非,也懶得理他,直接從屏風旁邊繞過去,邁入大堂。


    大堂上審案正審到一半,她這麽突然現身,數不清多少道目光“刷刷”地轉了過來。楊無端連眼角也不瞟迴去,渾若無事地走到公案側旁,朝著後方端坐的丁新語長揖到底。


    “參見大人。”


    “請起,”丁新語抬手虛扶了她一下,聲音聽不出什麽喜怒,“楊通判來得正好。來人啦,給楊通判看座。”


    “謝大人。”楊無端又行了個禮,這才慢慢地直起腰,聽到堂下觀審的民眾亂哄哄的議論聲,顯然對她這個從天上掉下來又沒穿官服的通判頗為好奇。


    織文親自給她搬了張椅子過來,安置在丁新語的下首。這小子臉上的表情非常精彩,楊無端很想趁別人不注意給他個鬼臉,想想還是算了,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她握拳就唇,擋住一聲咳嗽,拂了拂長袍下擺,正襟危坐入椅中。堂上的丁新語漫不經心地拍了拍驚堂木,各種嘈雜聲響即刻止住。


    楊無端暗自點頭,看來丁新語上任不久,在本地卻已建立威望。


    她定睛打量丁新語,見他今天穿戴著全掛子五品官服飾,緋紅的官袍在深藍色公案的襯托下顯眼異常,連頂上掛著的“明鏡高懸”匾額似乎也被映出幾許紅光。


    平心而論,雖然端朝選官也要選貌,丁新語的容貌對於官員來說仍然過於俊美了。這意思並不是他美得如何曠古爍今,而是他的氣質。他有一種過於華貴流麗的漂亮,骨子裏透出來的蔑視所有規則和現有秩序的不羈,比起做官,怎麽看都更像一位風流曠達貴公子。


    這樣的晉人風範,當他穿著官袍的時候勉強能收束住,表現為目下無塵的驕傲。但楊無端和他熟了,便能從一些小動作看出其下真正的丁新語來。


    “堂下狀師,”他再度輕敲驚堂木,“繼續。”


    譬如此刻,丁新語長長的手指捏著那塊驚堂木緩慢地摩挲,微闔雙目似乎聆聽著那狀師抑揚頓挫地讀訴狀。楊無端卻知道,他在抓緊時間打瞌睡。


    這也不是什麽特殊技能,楊無端前世讀大學時也試過在課堂上一邊記筆記一邊打瞌睡,甚至還能接口迴答老師的問題。這樣的多線程後台運行,對他們這種大腦停不下來的人早已熟極而流。


    她帶著一點小小的同謀的快感,藏起一個笑容,將目光從丁新語身上轉開。


    奇怪,她明明是來觀審的,怎麽看丁新語倒看上癮了?


    ===


    楊無端把目光投向堂下,這還是她首次踏足端朝的公堂,趁機細細地觀賞一番。


    大堂兩側排列著兩班衙役,統一的製服卻是楊無端看熟了的,無論是最初救了她和楊小康的馬漢兩人,還是護送她們到寧府的趙戟,都是同樣的打扮。此刻看到,讓楊無端平生親切感。


    眾衙役手裏拿著半紅半黑的水火棍,楊無端知道這也叫殺威棒,儒家治下不鼓勵訴訟,所以無論原告被告,上堂先由衙役執棍把地麵敲得山響,殺掉雙方的膽氣怨氣,巴不得嚇到原告立刻撤訴、被告俯首認罪。


    作為一個專業打官司的訴訟律師,楊無端對這種幼稚的行為搖了搖頭,眼光掃過眾衙役,又從他們身後擺放的知府儀仗和職牌上一掠而過,稍微有趣地想象了一下丁新語前唿後擁出行的情景。


    那狀師讀的狀子似乎接近收尾,楊無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隻是個簡單地互毆致傷案,也什麽是非曲折好講,五五擔責就好。她並未在意,反而有點奇怪這麽小的案子丁新語居然親自審理,而不是發到同城的縣衙。她隨便瞟了眼豬頭樣的原告和被告,目光又轉向堂外。


    端朝審案通常情況下都是公審,堂官接了狀子,簡單的案子可以當堂審理,案子比較複雜或者沒空的話,就需要擇期再審。提前定下開審的時間,張貼到府衙門口專用來貼公告的照壁上,到時就會有當事人的親朋好友或者梧州城內的閑人來觀審了。


    楊無端一眼看去,公堂是坐北朝南而建,日頭大約正爬到當中,今天又陽光正好,她隻能看到一群人黑乎乎背著光的身影,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圍觀群眾看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抽氣聲此起彼伏,楊無端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句響亮的童言無忌:“娘,那位大人長得真好看,我要她當我媳婦兒!”


    小孩子很快被捂住嘴巴,但說出口的話潑出門的水,堂上堂下所有人都聽進了耳朵裏。東南沿海自承乾年間便大開國門,梧州人見多識廣,民智開化,對官員的威權遠沒有內陸來得敬畏。這小孩子一嗓子亮出來,圍觀群眾並不害怕,反而發出一陣善意的轟笑聲。


    楊無端窘迫得雙耳發燒,尤其察覺到堂上的丁新語也似笑非笑地看過來,她趕緊扭過頭不敢再東張西望,假裝全神貫注地聽著狀師讀狀子。


    端朝的狀師與現代的律師完全是兩碼事,也不同於周星馳電影裏那樣頸後插扇子又賤又欠扁的模樣,就是普通的秀才,為不識字的原告或者被告代寫狀子,然後在堂上字正腔圓地讀出來。


    完成這一步驟,狀師就可以輕輕鬆鬆地鞠躬下台--真是搶錢都沒有這麽容易!


    楊無端羨慕嫉妒恨地瞪著偽同行,那狀師一直半垂著臉,戴著四方平定巾,連鬢角都遮得嚴嚴實實,從她坐著位置愣是沒看清他的長相。


    “嗯,”堂上的丁新語及時醒來,聲音依然平靜鎮定得就像府尊大人沒有開小差,“堂下原告,被告狀中所言,可有不盡不實之處?”


    “大人……”那原告在擔架上掙紮著抬起一隻手,想說什麽又咽了迴去,頓了半晌,委委屈屈地抽泣道:“……狀子裏說的都是真話……小人認罪……”


    觀審的眾人大嘩,顯然都想不到,剛上堂時還得理不饒人的原告這麽輕易就遭被告反轉,更弄不明白的是,他竟就這麽認了!


    隻有楊無端驚得差點從椅子裏站起來--是曆行!


    她在後堂聽到的有些熟悉的聲音,躺在擔架上不成人形的原告,居然是拐跑了她行李的挑夫曆行!


    ===


    “既然你認了傷人之罪,本府就判你……”丁新語沒有理會堂下喧嘩,招手示意衙役從那狀師手裏接過狀子,遞到公案上。他隨意瞥了眼,提筆在末端疾書,“掛枷十日。”


    他擲了筆,起身道:“本府體諒你有傷在身,等傷好了再來領罰吧。”


    “退堂。”


    “威--武--”


    兩班衙役連忙揮舞著水火棍擊打地麵,圍觀群眾吃這一嚇,七嘴八舌的議論停了停,堂下就聽得被告千恩萬謝,原告曆行卻“嗚哇”一聲幹嚎起來,聲音難聽得堪比冬天覓不食的老鴰。


    楊無端也跟著站起身,百味陳雜地看著哭得淒慘的曆行,也難怪她先前沒有認出來,三日前的曆行雖然衣著破爛,但精神抖擻,渾身上下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而此刻的曆行,不但鼻青臉腫像個豬頭,看他趴在地上的姿勢,肩膀、手肘、膝蓋的關節都被人用重手法粗暴地卸脫,夾襖露出來的棉花上又是血又是汙漬,隱約還能從破洞裏看到他背上的青紫。


    楊無端隻好算半個大夫,這樣的傷在她看來並不致命,但極易留下後遺症。就算醫藥營養都跟得上,調治得宜,沒有一個月也別想恢複正常行走,更甭提從事重體力勞動。


    可她記得曆行和康橋閑聊時講過,家中尚有妻子老母要供養……


    “楊通判,”織文在她身後小聲道,“公子在等您。”


    幾名衙役合力將原被告抬出公堂,其他人忙著歸置整理,驅趕閑人。見沒有熱鬧可看,圍觀群眾也紛紛散去,隻有那“癡情”的小男孩兒還頻頻迴顧……


    楊無端慢慢地籲出口氣,將目光自曆行身上收迴來,隨著織文一起走進後堂。


    丁新語在門後灑然而立,目光平靜地盯了她一眼,便像長在了她身上,一直看著她越走越近,停在他身旁。


    楊無端仰首也看著他。


    “是你?”


    “是漕幫。”丁新語帶著點倦意迴道,他的倦意與睿王不同,睿王的倦意憂悒如遠山抹雪,而丁新語的倦意像徹夜龍吟的寶劍在鞘內長出來的那一點點銅霜。


    隻要拔劍。


    “不過,是我要他們把人抬到府衙來,就是讓整個梧州城都親眼看到漕幫服軟,看到得罪本府是什麽下場。”


    拔劍。


    他不用往下說,楊無端也能猜到:曆雲終於得償所願,為了表示誠意和歉意,無論丁新語有沒有要求,她也會拋出曆行這樣的小人物給他消氣。


    她看著丁新語那張倦意也掩不住傲意的俊美麵孔,在心底默默地歎了口氣。


    或許她不能說他錯;但也或許,她永遠也不可能說他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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