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終於能夠下地走動,楊無端才發現,睿王的這處別苑並不算陌生。


    還記得殿試那天,楊府的馬車將她獨自拋在一條陌生的小巷,她心裏隱約猜到了些許,便下車沿著一帶攀著小白花的圍牆前行,從敞開的門進去,見到了睿王和那片油菜花。


    已經是秋末時分,油菜花早就過季了,油菜花田變成了同樣大小的……水塘。


    楊無端將雙手攏到袖中,望著水塘邊熟悉的人影微微一笑。


    是因為曾經同生共死的關係嗎?楊無端有點古怪又有點好笑地想,重傷初愈,睿王倒像是更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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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漸漸的由涼至冷,空氣中已經開始有初冬的蕭索味道,楊無端立在水邊深深地吸入一口氣,肺腑為之一暢。


    她今天醒得早,大約是卯時,日頭東升的時辰愈來愈晚,這時分剛露出大半張臉來,不鹹不淡的透出一種浸過水的紅。


    楊無端歪著頭照了照自己在水麵上的倒影,有點子風,水波泛著淺紋,五官看得不是太清晰,隻能看出她比之前蒼白瘦弱了許多,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足。她不太滿意地縮了縮脖子,又撣了撣身上難看的袍子,傷後體弱,丫鬟們提早給她換上了夾棉的厚衣,從頸項到腳踝都包裹得嚴嚴實實,一絲風透不進。


    “別照了,”睿王懶洋洋的聲音傳過來,“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再照也變不了天仙。”


    楊無端翻個白眼,慢慢地挪動雙腿走過去,看到睿王半躺在地上,身下鋪著厚厚的錦墊,腰部以下還蓋著被子。


    她下意識地左右張望,吃一塹長一智,她不敢相信睿王身邊還是沒帶侍衛。


    “坐,”就如往常一般,睿王總能猜到她在想什麽,頭也不抬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若我在自己的府裏還防不住刺客,不用刺客動手,我父王能從地府跑迴來敲破我的頭。”


    楊無端聳了聳肩,老實不客氣地坐到他旁邊。這段時間都在房內練習行走,她很久沒有走這麽長的路,又吹了風,確實有點腿軟。


    睿王身下那層錦墊並不算寬,兩人互相遷就著調整坐姿,不知不覺就像當日憫忠閣外那樣,脊背相貼地靠到一起。


    大約是穿得還不夠厚,楊無端縮在袖中的雙手依然冰涼,這時感覺到背後睿王的體溫,讓她舒服地歎出一口氣。


    “冷嗎?”睿王向後仰了仰脖子,說話的聲氣輕輕地吹動了她一縷發絲。


    楊無端搖頭,兩人後腦勺蹭來蹭去,睿王又用後腦撞了她一下,叱道:“別動。”


    她便不再動,兩個人像抽掉了骨頭似得靠在一起,穩定的塔狀結構,將自己全然交付給對方。不攙一絲雜質的信任。


    如果說北郢冬天的寒風如刀,秋末時分的風已經像是沒有開刃的、鈍鈍的小刀,刮在臉上有點疼,又不太疼,既幹且癢。


    楊無端將臉埋在鑲著一圈毛毛的衣領裏,眯著眼睛望定了水麵,水塘裏似乎養著不少魚,一條條膘肥體壯,緩慢慵懶地浮在水麵表層,太陽慢吞吞地爬高了一點,帶著殘餘熱量的陽光就照在它們身上,魚鱗和水波都閃閃發亮。


    “你在幹什麽?”楊無端的精神還不是太好,有點恍惚,沒注意自己已將這句短信最常見的開場白問出口。


    “釣魚。”睿王歪了歪腦袋,楊無端艱難地扭過脖子看了一眼,水塘邊果然架著魚竿。


    不過,看那魚竿和睿王的距離,再想想水塘裏魚兒們腦滿肥腸的模樣,楊無端覺得他能釣上來才是奇跡。


    “我想今天就迴侍郎府。”她又道,“前幾天送信迴去,二嬸帶話說二叔已經忙得大半月沒著家了,我有點擔心。”


    睿王沉吟了片刻,道:“不用擔心,楊侍郎深受信重,陛下不至於難為他。他忙是因為督糧,南邊兒的糧食再不運上來,前線就要斷糧了。”


    “南邊兒?”楊無端皺了皺眉,“去年秋汛又決堤,江北省不是免了三年錢糧嗎?”


    睿王搖了搖頭,這次換楊無端用後腦勺撞了他一下,他笑了半聲,淡淡地道:“豈止江北省,這幾年每年都不消停,不知多少地方特旨免過錢糧。但朝廷要打仗,前線這麽多張嘴等著吃飯,也隻好當那些特旨不存在了。”


    朝令夕改,這也算是常例了,連睿王這樣的開明人都不當一迴事。楊無端抿了抿唇,將湧到喉頭的話都咽了迴去。也罷,端朝子民在抵禦外辱上從來是萬眾一心,頗能替朝廷著想,隻要地方官征糧時好生勸諭,應該不至於鬧出什麽事來。


    “北疆怎麽樣了?”楊無端改口問道,她從躺在床上還動不了時就天天掛心這個,又不可能去問那些嘰嘰喳喳的小丫鬟,蘇庭嘉也所知有限。


    “老樣子,非一朝一夕之功。”睿王聽起來也頗為憂心,沉聲道:“北狄騎兵來去如風,我朝以十倍兵力圍之,也不見得能全獲。我聽說,兵部定下的大計前方將校執行時似有不逮,昨兒劉廷璣很是發了一陣火,這時分估計已經去請旨要上前線了。”


    楊無端習慣了他對朝局了如指掌,識趣地跳過這點,隻道:“陛下不會讓他去的。”


    睿王打了個嗬欠算是同意她的話。


    當今的皇帝陛下極沒有安全感,他大約也知道所謂無為而治讓臣下的怨念很深,口頭禪都是“你們還有沒有把朕當皇帝”。因為膽怯,反而在不該強硬的時候瞎強硬,像一隻小型的吉娃娃犬,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敏感地跳起來狂吠。


    像這樣的皇帝,絕不可能讓既統兵又是忠誠帝黨的劉廷璣冒險,一旦出什麽差錯,他屁股下麵的龍椅就真要搖搖欲墜了。所以無論劉廷璣請旨多少次,皇帝當初不允他隨大軍出行,這次也不會準他奔赴北疆。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會兒,楊無端有點同情劉廷璣,她和他雖然站隊不同,但都是願意做事,肯做事的人。想到前方將士流血,後方皇帝還帶頭搞黨派傾軋勢力平衡這一套,她就覺得一陣膩煩。


    “嘩!”一條魚突然躥出水塘表麵,在空中停留了四分之一秒,又彎著身子落了迴去,濺起一串亮晶晶的水花。


    楊無端和睿王都循聲轉頭,看著那條魚悠然地甩著尾巴在散落的水花間遊來遊去。太陽又升高了一點,顏色似乎也深了幾分。


    “你多留幾天,這邊養傷比侍郎府要好,”睿王頓了一頓,楊無端聽出他暗指她的女子身份迴府諸多不便,“再說,蘇道長也住在這裏,何苦讓他來迴奔波。”


    楊無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道:“說到師傅,我正要問你。聽你府裏的丫鬟說,師傅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也沒說去哪兒,你知道他有什麽事?”


    她隻是隨口一問,蘇庭嘉學富五車又有武藝傍身,這世上能為難他的人或事還真不多。


    “知道,”睿王的迴答也足夠輕描淡寫,“太子病危,他是被東宮請去了。”


    太子?百裏昕?楊小康!


    楊無端陡地轉身,睿王猝然失了依靠,向後倒在她身上,一路狼狽地滑到膝頭。


    他驚訝地仰躺著往上看,從這個角度,楊無端的下巴尖尖,傷後的臉色更像是刷了一層牆灰,慘白得沒有一絲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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