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這片“海浪”約莫五十外, 鄒屠堯行一身黑袍,身形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在他麵前,漂浮著一枚巨大的氣泡, 將楚諾那裏發生的一切展現在他麵前。


    這是一種魔族特有的咒術,隻需在一隻最強壯的無影眼中下一道符咒,便能將那隻無影所見的景象展現出來。


    涇陽隱者的身影象原野中的螢火, 圍著那氣泡忽明忽滅, 忽遠忽近,聲音也隨之影飄忽不定:“我真搞不明白, 那二十名修士中多為築基巔峰修士,那個叫宗馳的更是邁入了半步結丹的境界,對付這二十人你用了不足百頭無影,對付這四個卻用了二十頭?”


    堯行嘴角揚起一抹冷意:“修為就能決定戰力麽?我隻擔心這二十頭都不夠。”


    隱者的身形停頓下來:“就不擔心那個人死亡後, 道遠邑城主的怒火?”


    堯行看向隱者,轉頭時,氣泡上淡淡的光輝在他臉上塗抹了一層銀霜,讓他本就蒼白的臉,看起來越發象是一件名貴的玉雕。


    “就算他身上那件稀有的符器, 能夠記錄下他死前的景象, 那邊也隻會以為是無影城所為。人都死光了,便不會有任何人,通過任何蛛絲馬跡,推衍出當時的真相。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


    隱者沉默, 片刻後發出嘶啞的笑聲,象是荒墳上的鴉鳴:“與聰明人合作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堯行不再看他, 臉龐重又隱藏在帽中。


    更遠處, 一隻比有時村更為巨大的地龜神獸正在疾行, 方向,正北。


    宗馳麵色鐵青,瞪著跪伏在地上斷了一臂、渾身是血的修士,問道:“有多少?”


    “很多……我們被包圍了……我,我爆了祖傳的法寶,才逃出來……”那修士氣息不穩,聲音中帶著哭意,神情也很是恍惚。


    其實斷臂對於修士來說,算不得要命的傷勢。隻是這修士早先缺乏曆練,如今突然麵對血肉橫飛的畫麵,眼睜睜看著往日同伴變成了殘屍血塊,精神上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宗馳朝那修士狠狠地啐了一口:“死了四人,連敵人的數量都沒弄清楚,要你何用!很多?很多是多少?十隻?還是二十隻?”


    那修士被宗馳的怒吼聲驚醒了些,呐呐道:“大概……大概有近百隻,我們……我們殺了大概十隻……”


    倒吸冷氣的聲音紛紛響起,宗馳象是被人重錘了一拳,緩緩跌坐迴椅子上。


    普通的無影獸,一名築基巔峰修士勉強可以幹掉兩到三隻,當然己方損傷也會相當慘重。戰力最強悍的巔峰修士可以一對四,但肯定會同歸於盡。而現在,他們要麵臨的是接近一對五的局麵。


    這將是一場真正的死戰。


    屋子裏的氣氛異常沉重,就象每個人心裏的分量。


    半晌,一名中年修士打破死寂,沉聲問道:“憑無影獸的速度,追上地龜並不難,因何此刻還未向我等發動攻擊?莫非另有企圖?”


    宗馳道:“還有什麽企圖?魔族殘忍好殺,以殺為道,以殺為樂,不過是一場貓捉耗子的遊戲罷了!”


    絕望激發了最原始的兇性,他一掌將座椅拍得粉碎,怒喝道:“全速向北!老子就算掛在這裏,也要把那個不男不女的拖下水!”


    與此同時,齊瑤正指著許落紙怒喝:“有時村究竟礙著你什麽?你竟要趕盡殺絕!”


    許落紙手握畫筆,筆尖在舌尖上點了點,柔聲笑道:“娘子莫動怒,莫要動了胎氣。”


    他執筆之手隨意揮出,洋洋灑灑,似在空中作畫,憑空帶出許多墨線,如柳絲般蜿蜒柔軟,交織纏繞。


    本是春風細雨般的綺麗畫麵,齊瑤卻是看得遍體生寒。她伸出雙掌,十指指甲化作十道冰刃,不斷朝那些墨線揮斬,想斬碎那些墨線衝出去。


    無數墨線遇上冰刃,象畫紙上的墨痕般暈染開,但隻須臾又凝聚起來,不斷糾纏、收攏,最終織成一座圓頂的牢籠,將她圈禁。


    許落紙凝視籠中齊瑤絕望的麵龐,嘴角噙笑。


    他走近牢籠,每近一步,那牢籠便縮小一分,身在其中的齊瑤也隨之縮小一分。


    在牢中的齊瑤看來,許落紙每走近自己一步,就巨大一分,幾步之後就如同一名擎天巨人。


    她天生聰慧,片刻的茫然後,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目露驚駭:“你,你是怎麽做到的?這……這隻有結丹修士才能做到!你難道已經結丹,故意壓製了修為?!”


    許落紙笑著搖頭:“這是畫道神通,筆下乾坤。隻要你在我的畫中,我便可隨心所欲。”他的目光漸漸顯出一絲痛意,“可惜,並非真能隨心所欲,比如……我不能永遠將你關在這個籠子裏。”


    他唿了一口氣,再次伸出畫筆,在那隻縮小到一隻鳥籠般大小的牢籠頂端,畫了一隻彎鉤。然後伸出手指入那彎鉤,將籠子提了起來。


    “既然你我心情都不是太好,不如去看個熱鬧,散散心?老頭子我扳不動,殺個舊情人還是可以的。”


    齊瑤氣急叫道:“你在胡說什麽!荊有時與我齊家有恩,我對他是感激之心,與男女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今日這番言語行事,就不怕我說與城主知道?!”


    “哦?”許落紙歎息,“丈夫做到我這般,可謂顏麵盡失、尊嚴皆無,你總要讓我找一個人,找一個方式發泄一番吧。至於老頭子那邊……”他自嘲地笑了笑,“在他眼裏我本就是個浪蕩子,若無半點怨懟之心,豈不是很不正常?”


    一望無際的沙礫上,楚諾四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地龜停在遠處,不敢妄動。四周的煞氣暫時消失,但他們都知道,那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馮小百事以心聲道:“無影獸是魔族無影城的殺手鐧,近十年來,天水城與無影城交戰時,最頭疼的就是這種東西。隻是不知為何無影城這次會針對我們,無影獸這種上古異獸,對魔族來說是不會輕易消耗在無謂的戰鬥中的。”


    “會不會是衝著你來的?趁機打擊天水城城主的道心?”荊有時皺著眉問。


    馮小百事嗤了一聲:“你若是知道他的冷酷,便不會問這樣的問題。即便我死了,也不會影響他的道心半分,但無影城卻要隨時準備他的報複。他可以接受我的死亡,但不會容忍別人殺我,這也是無論宗馳心裏怎麽想,明麵上卻不敢動我絲毫的原因。”


    “這還真是有些蹊蹺。”尚汐摸著下巴道。


    馮小百事繼續以心聲道:“無影獸之所以被稱作無影,是因為一旦其遁入地底,結丹以下修士便無法感知它的具體位置。而隻要它的身體有部分仍然在地底,便很難徹底殺死它。”


    尚汐挑眉:“就象剛才一樣,它的尾部明明遭到重創,卻立時化為塵土,重新與地底的那部□□體合為一體?早就聽說這種魔獸的奇特,今日終於見到,真可謂百聞不如一見。這種珍奇的戰力在大戰中最能建奇效,卻拿來對付我們這個破爛小村,的確令人費解。”


    “我方才試著推衍,卻覺寸步難行。”馮小百事道。


    “切莫再行推衍!”荊有時在心湖中喝道,“無影獸背後的勢力乃是無影城,豈是現在的你可以抗衡的!”


    馮小百事點了點頭。十丈開外的地麵出現了一絲波動,一動即止,他麵色一凝,道:“我的因果銅錢可以將無影獸引出地麵,它全身覆甲,普通築基法器無法擊破。但它腹部中縫處最是薄弱,隻要割開它的腹部,將心髒絞爛,它便會在十息內死去。”


    “但這個過程必須兩人合作,在無影獸反應過來之前就將它的心髒絞爛。在它死之前的十息之內,它的反擊會異常猛烈,一擊得手後才是最危險的時候,要盡快退開。”


    “在迄今為止我所見過的人、魔戰鬥中,無影獸無論是防禦力還是攻擊力,都是魔族戰獸中最強悍的,我們隻能各個擊破。”


    四人一直以心聲交流,話的內容雖多,但所有這些交流在幾息內便已完成。經過長期的磨練,四人互相之間的了解和配合已經非常有默契。馮小百事並沒有具體說誰應該做什麽、如何做,但眾人心中已經明了自己在接下來的大戰中所需扮演的角色。


    遠處的地麵開始波瀾起伏,沙礫象一層層的海浪,迅速向他們推進。


    荊有時放出了綠毛僵,那綠毛僵嗅出大戰來臨前的氣味,朝著自四麵八方奔湧而來的沙浪,發出類似食肉野獸般的咆哮。於此同時,楚諾也一揚手,雙牙和六隻烈妖如一道火牆,落在四人之前。


    比起之前與四目蝶群戰鬥時,又多了一隻烈妖,卻少了凝晶獸、藍雀和飛僵,所以總數還是少了。


    馮小百事眨了眨眼,道:“這一戰敵我力量懸殊,不能再有所保留。飛僵對付這種強悍的魔獸,的確沒有多大作用,但藍雀本就是魔獸,天生無懼某些魔族法術,凝晶獸乃地屬性妖獸,可以壓製無影的遁地法術。”


    楚諾麵色平靜,道:“它們正在閉關,強行喚出會有危險。”


    銀魅還未安全,凝晶獸和藍雀必須全力護法,若是此時喚出,不但對它們的體魄神魂會有所損害,而且一旦銀魅被離天蛟的殘魂控製,她還得分神將銀魅斬殺。但馮小百事說得是對的,這樣一來,己方的戰力便打了個折扣。


    “來了!”尚汐低喝一聲。


    荊有時撒出數枚灰色法丹,這些灰色法丹在空中翻滾,並且爆裂開來,象下了一場塵雨。無數“雨滴”在落地之前,突然膨脹,變作數百隻姆指大小的灰色小鼠,沒入地底。


    這些小鼠散發著強烈的土屬性氣息,在地底疾速穿行,楚諾他們在地麵上可以感知得非常清楚。


    突然,一隻法丹小鼠在地底遭遇了攻擊,直接在地底爆裂。一小股強烈的氣流穿出地麵,帶出一蓬沙礫,象是在地麵上噴吐出一道土色的煙花。


    “先殺這一隻!”馮小百事右掌朝斜上方揮出,一枚銅錢拖著一道金色細線,朝那多煙花的位置飛去,在它與馮小百事之間帶出了一道極細的金色弧線。


    法丹小鼠在地底可以穿行無阻,對它發起攻擊的必定是埋伏在地底的無影獸。


    銅錢的速度極快,飛到煙花上方時,塵土才剛剛落下。那枚銅錢並沒有隨著塵土落下,去地底追蹤那隻潛伏的無影獸,而是直接穿過那片上空,朝更高處飛去。


    地麵裂開,一條數丈長的黑影從裂縫中彈出,朝那枚銅錢追去。這黑影狹長,頭上尾下,身體彎成弓狀,就象是一條大魚發現了美食,迫不及待地躍出水麵去咬鉤。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幾人還沒看清那條黑影,便已知道是馮小百事用因果銅錢上的氣息,“釣”出了地底的無影獸。修士哪怕冒死都要尋找可以令自己修為提升的契機,魔獸、妖獸也是一樣。


    黑影彈起離開地麵的刹那,尚汐已經飛身躍了過去。


    他的掌中出現了一把藍色的長劍。那把劍的邊緣是波浪形的,那種藍色象深不見底的海水的顏色。那劍出現時,他身體周圍便多出了一層厚厚的潮氣,使得他的整個身影因為潮氣不規則的折射作用,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扭曲。那把劍看起來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扭曲,當他握著劍高速飛行時,就象在海底破開海浪穿行。


    這是楚諾第一次見到那把劍,便知不是凡品。她看到那把劍上密集的澤屬性脈絡,澤刃以鋒利著稱,尚汐這把劍必定鋒利無比。他是想用這把鋒利至極的劍,以體修的力量破開無影獸的肚腹,再讓楚諾來絞爛它的心髒!


    這是最安全的方法。楚諾有影木九匕,可以不必近身便重創無影獸,接下來的逃離便會有更大機會。


    這也是最節省靈氣的辦法,如果用楚諾的屠龍斬,也許可以一刀便結果了這隻巨獸,但這種靈氣上的劇烈消耗隻夠她斬出不到十次,而他們麵對的也許是二十隻無影獸,還不包括接下來有可能麵對的無影獸大軍。


    意念一動之下,九匕中的一柄小劍飛射而出,緊跟那道海浪般的藍色劍光。


    她與尚汐的反應與出劍速度都是極快,兩人出手都隻發生在一瞬間。也就是影木小劍射出的那個瞬間,她看清了那條黑影。


    那在空中拍擊的“魚尾”自然不是魚的尾鰭,而是一把足夠一人多長的彎鉤。那準備去咬鉤的也不是魚嘴,而是一對水缸大的巨螯!


    楚諾的眉毛揚了起來,就在這一刻改變了原先的計劃。


    她改變了最先射出的那柄小劍的方向,同時剩下的八柄小劍盡數飛出。影木九匕連成一線,射向無影獸的一對巨螯之間。


    “不要!”荊有時在後方看得一清二楚,九匕瞄準的正是無影獸的前額。


    他雖然從未有過與無影獸的戰鬥經驗,卻也聽家中長輩提過,前額是無影獸最堅硬的地方。曾有築基修士費勁力氣將一隻無影獸的頭部砸爛,卻也沒能徹底將其殺死,反倒被那隻瘋狂反擊的無影獸剁成了血泥!


    一隻無影獸的死亡,多少會對整個獸群有震懾作用,然而一隻受傷的無影獸,會激起整個獸群的憤怒。這時的尚汐還不知道楚諾改變了計劃,就算知道,那義無反顧的一劍也無法停下。


    一劍過後,無影獸不會死亡,尚汐便要承受一隻受傷巨獸的瘋狂反擊,而他們便要承受整個獸群的瘋狂反擊。


    “你瘋了麽!那是它最堅硬的地方!”馮小百事在心湖裏絕望地怒吼,卻知道一切已然來不及。他想不通,為什麽戰力強悍出手卻慎重的楚諾,此刻會無視他先前的一再警告,打出這樣一招敗筆!


    而這時的楚諾,身體已隨影木九匕飛出,右手掌心中出現五彩氣流,屠龍斬隨時都可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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