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元大陸,望仙鎮。


    海腥味和鹹魚的臭味混雜在一起,融入清晨黏濕的空氣中,變得無孔不入。無論是街道上還是屋子裏,人的頭發裏、毛孔裏、衣衫上,都浸透了這種味道,洗都洗不掉。


    張老頭是聞不到這種味道的。和所有在望仙鎮住了十年以上的人一樣,對他來說,望仙鎮的空氣是最新鮮的,比龍骨崖岸盆地上任何一座城鎮的空氣都要新鮮。


    此刻他正叼著旱煙頭,一邊和兒子張九一起,將和麵用的四腳長桌抬到自家鋪子門口,邊走邊煞有其事地說:“我跟你話,千年以前,修士直直不止煉氣十層的,那個辰光還有沒了了的元嬰修士哩。”


    張九有些厭煩,無奈地應付著:“元嬰什麽的都是書上寫出來唬人的。汪家老祖厲害吧,一彈指能將活人燒成會,也不過是煉氣十層。”


    修士可達的極致是煉氣十層,這是普元大陸四大修仙家族公認的,不知道他爹為什麽就是不信。也許是年紀大了,不願相信吧,好歹心裏有些念想。但每日每日地說這個,聽著煩呐。


    張老頭瞪眼:“你曉得啥東西!修煉靠的是天地靈氣,千年前那個辰光,靈氣不曉得比現在充裕多少!可惜一場仙魔大戰把靈氣用光的哩。你曉得不曉得,我們腳底下這塊龍骨崖岸盆地,就是當年仙魔大戰的辰光,古修士用法術轟出來的。”


    呯的一聲,張九正好將整塊原木切成的碩大砧板架在長桌上,看著張老頭的眼神就象看鄰居那條神誌不清的老狗。


    “這種話您也信?您老知道龍骨崖岸盆地有多大嗎?就算古時候真有一大把的金丹、元嬰修士一起把這塊地給轟平了,那戰後這些修士都去了哪兒?書上說元嬰修士壽元過千年,現在怎的一個活的都不見?就算死了總也有後代吧,他們的後代呢?難道都去修煉葵花寶典自宮去了?我說爹啊,您是不是老糊塗了?”


    張老頭一煙杆子砸在張九頭上,怒睜雙眼罵道:“小死屍!想吃篤栗子的啊?”


    正要繼續展示自己的威嚴,長桌前傳來一個纖細的聲音:“請問鋪子開門了嗎?”


    父子倆都是一愣,同時將視線移到長桌前。


    一名纖細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長得不算漂亮,但別有一種嫻靜沉穩的氣質。藍布衣衫洗得發白,袖口、膝頭、褲腳處易磨的地方都仔仔細細打了補丁,衣著寒酸卻又給人整潔幹淨的感覺。


    她肩頭立著一隻藍色小雀,一對綠豆小眼精靈古怪,正咕嚕嚕亂轉地盯著桌腳邊一袋開了口的白麵。腳邊還蹲著一隻瘦骨嶙峋的雜毛貓,不知是不是太瘦的關係,頭顯得特別大,脊背上兩塊小小的肩胛骨極為突出,象長了兩顆瘤子。


    雜毛貓雙眼呈深邃的琥珀色,正陰陰地盯著父子倆。


    張老頭幹咳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道:“你的生意。”說完轉身鑽入鋪子裏。


    父子倆有分工,張九拉麵,張老頭做包子。


    無論是張九的光麵還是張老頭的菜肉大包,在望仙鎮都是一絕,賣得也比尋常鋪子貴些。


    張九滿臉堆笑,與方才譏笑老爹時的笑容完全不同:“喲!這不是楚諾妹子嘛!有半個多月沒見你來集市上賣草藥了。妹子難得到鋪子上來,這是要買幾斤麵啊?”


    楚諾攤開一直緊攥著的右手,鄭重地舉到張九麵前:“四兩壽麵。”


    她的衣袖有些短,伸手時露出一截纖細手腕,腕上一隻木鐲,也如同殘舊的袖口一般,已經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好咧!……啊?四、四兩?”張九一愣,瞪著楚諾手心的六枚銅板,猶豫著要不要接。


    整個望仙鎮都知道張福記有個規矩,麵一斤起拉,少於一斤的,對不起,您去別家吧。


    見張九不接銅板,楚諾麵色有些黯淡:“四兩是少了點,但我就隻有這麽多銅板了。聽說九哥每日第一掛拉麵半價,我一大清早就等在這裏了。今天是祖奶奶九十壽辰,九哥就破一次例吧。”


    張九心裏暗歎一聲。楚諾的祖奶奶有瘋病,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養活自己都不容易,還要照顧一個病人,還要張羅著給老人過壽辰,難得一片孝心。


    其實從楚諾叫出“張九哥”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已經軟得化掉了,一疊聲道:“不少不少!妹子要買麵,哪怕隻要四錢都行!九十可是大壽,這樣,我也沾沾楚家祖奶奶的喜慶,這四兩麵錢算我頭上!”


    “這如何使得。”楚諾嘴上這麽說,手腳卻麻利,迅速收迴了那六枚銅板往腰間的荷包裏送。


    這時正好張老頭推著一屜蒸籠出來,頓時菜、肉、麵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在鋪子前散開,將人餓了一整夜的饞蟲都勾出來。


    楚諾吞了口口水,送向荷包的手又轉了迴來,依舊遞到張九麵前:“這……”


    張九大手一揮:“妹子這是什麽意思!我都說了麵錢算我的,妹子你這是看不起你張九哥麽!”


    張老頭心裏暗罵了一聲“小赤佬”,敗家子啊。


    不過罵張九的話此刻隻能憋在肚子,這臭小子早就看上楚諾了,關鍵時候他這個親爹不能給兒子拆台。


    楚諾幹咳了一聲,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聽說張福記每日第一籠包子也是半價,六枚銅板夠買兩個包子嗎?”


    張老頭差點沒噴笑出來,突然覺得這小姑娘蠻好的麽,精巴鬼兒,一點小便宜都要吃。好!是持家的料,將來篤定是個賢內助!


    張九幹笑著將推出去的手掌一翻,收下了那六枚銅板:“夠,夠,足夠了。”轉頭對張老頭吆喝,“兩個菜肉大包,紅油紙包好!”


    張老頭一邊暗罵“夠個屁”,一邊也隻能幫著兒子充場麵,挑了兩個賣相最飽滿的包子包好。


    半炷香後,楚諾拎著一掛紅紙包的壽麵,懷揣兩個菜肉大包,心滿意足的離去。


    張九先前在楚諾麵前還保持鎮定,此刻丟了魂兒似的從長桌後步出,直直地望著楚諾的背影,臉上表情倒是很象鄰居那隻神誌不清的老狗。


    忽聽一聲冷哼:“不過是普通的姿色,就讓你看得魂兒都沒了。二爺我可在這裏等了半晌,你到底做不做生意?”


    張九聽得這聲音便是心裏一驚,迴頭看向來人時麵上已堆起卑微的笑臉,連作了幾個揖:“喲!是汪二爺!二爺什麽時候迴來的,這趟出門辦事有半年了吧,路上車馬勞頓可辛苦二爺了。”


    來人看起來二十多歲,麵色冷漠目光如鷹,身穿緞麵短衫,腰間紮一條錦帶,正中央一塊鵝蛋大的翡翠很是奪目,正是汪家的二少爺。


    汪家老祖原本有一長子,名叫汪子祿。四十歲上又得一子,便是這汪子壽。


    中年得子本就寵溺,再加上汪子壽資質不凡,才二十多歲的年紀便有煉氣七層,更是寵得沒邊了。汪子壽殘忍好殺,又喜好收集爐鼎,仗著汪家勢大,毀在他手裏的女修聽說已超過雙拳之數。


    看到這位活祖宗,張九立時提起十二分精神,小跑著迴到長桌後打水和麵,邊道:“二爺還和從前一樣,撒蔥花肉末?”


    汪子壽隨意點了點頭,找了張臨街的桌子大咧咧坐下。


    張老頭貓著腰托著一盤包子趕過來,討好道:“二爺迴來的啊!有半年的哩,氣色越加好的哩。下遭二爺要吃麵,隻要得讓人過來話一聲就好,我讓張九做好麵送到府裏相去。”


    張老頭將汪子壽扔在桌角的枚銅板收起,雙手遞過去塞在汪子壽手心:“二爺這個是做啥呢,府裏頭啥個山珍海味沒有,來吃碗麵是抬舉我老頭兒,介客氣是看不起我們了。”


    汪子壽皺眉依舊將銅板丟在桌麵上,從筷筒子裏抽出雙筷子,掏出一塊雪白絲帕細細地擦拭:“麵不如現做現撈的好吃。宅子裏悶得慌,出來溜溜透透氣。”


    他側頭瞟了眼楚諾離去的方向,頓了頓,眯起眼睛道:“山珍海味吃厭了,換換口味也好。”


    張老頭瞧見汪子壽的神情,再順著他的視線望到楚諾的背影,心裏咯噔一下。迴頭瞥了張九一眼,見自家兒子正賣力和麵,麵團在砧板上敲得咚咚響,看起來並未聽到汪子壽的話。


    他心裏頭稍稍定了些,真怕兒子看出睨端做出什麽衝動的事來,得罪了這位祖宗爺。


    “那女修什麽名字?我怎麽從未見過?”汪子壽漫不經心地問道。


    張老頭想要推說不知道,但被汪子壽的目光掃了一眼,心直往下沉,腿肚子都有些發軟。


    在汪家麵前,他和張九如同螻蟻草芥,何必為了一個外村來的女子得罪汪家呢。再說就算他和張九豁出命去護著楚諾,胳膊又怎麽擰得過大腿,結果還是會一樣。怪隻怪楚諾這孩子命不好。


    張老頭把腰壓得更低,啞聲道:“她叫楚諾,外村人,有個失心瘋的奶奶,一道住在崖坡上的木屋子裏,哦,就是貴府租給外地散修居住的那片木屋群。她們是半年前搬過來的,二爺這半年都在外頭辦事體,沒見過她。”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聽說她六歲開始修煉,到現在已有十年,上個月才隻進入煉氣三層。我們張九資質算是蹩腳的,也有煉氣四層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抱了一丁點希望,希望汪子壽聽了這話能打消原來的念頭,畢竟爐鼎也是資質越好用處越大。


    汪子壽皺眉厭棄地道:“十年才練到三層?莫非是最劣等的雜靈根?”


    張老頭微微鬆了口氣,道:“聽說是火木雜靈根,蹩腳得不能再蹩腳的哩。”


    汪子壽沒說話,抓過隻包子捏在手裏,仔細地剝掉包子皮,一邊又望向楚諾離去的方向。


    纖細的少女步伐一點都不輕盈,果然資質差得很。有隻藍色小鳥在她身前左右跟著飛,無論位置如何變化,總不會離開她超過一尺距離。她的步子很急,一隻皮包骨頭的雜毛貓在她雙腳之間穿梭,看似不閃不避,卻也從未被少女的腳踢到過。


    望了片刻,汪子壽的眼神漸漸熱起來:“馴獸天賦?這種類型的倒還沒有試過。”


    汪老頭瞧見汪子壽原先淡漠的眼睛透出野獸的光芒,隻覺得後頸發毛,再不敢說什麽了。隻在心裏沉沉地歎了口氣,又神色複雜地望了自家兒子一眼,心道就不聽、不看、不想吧,總會忘掉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仙隱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錢塘自古繁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錢塘自古繁華並收藏仙隱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