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曠野。


    源氏的家主孤身一人,在他懷中的是昏迷的惡鬼。


    是的,這一切都是幻術,源氏的宅邸是早就布置下的陷阱,隻等那隻小狼狗傻傻地上鉤。


    雪下得小了些,但寒風還是吹起他銀白的長發,凝固的血塊從發絲上離去,那個傷口不再滲血,而寒冷是最好的止痛劑。


    果然,本質上還是隻小奶狗,下嘴這麽輕。


    源賴光拍下肩頭的積雪,為鬼切擋住唿嘯而來的寒風。


    這個時候,本來昏迷的鬼切卻低聲笑了起來。


    “哈——”


    他笑著,越笑越大聲。


    “哈哈哈——”


    他用力推開源賴光的懷抱,在冷風中笑得閃出淚花。


    他看著染血的前主,用冰冷的指腹擦過雙眼。


    真是奇怪,分明是刀,竟會流出溫熱的淚水嗎?


    “蠢貨,真是徹底的蠢貨!”他憤恨地輕聲咒罵著,帶著憐惜和無奈。


    那是另一個自己,是這個世界的自己。


    他還是那副乖巧的,高潔的模樣,他比自己更加信任主人,哪怕他把屬於【鬼切】的經曆完整地告訴他,他也找不到仇恨。


    他不能恨主人,也不能恨妖怪。


    他想要同主人邀功,僅此而已。


    鬼切做了他該做的事,他讓這個自我看清源賴光的真麵目,讓【自己】的妖力覺醒,然後指引他前去複仇。


    這本該是順理成章的事。


    然而,那個自己失敗了。


    鬼切在意識中看著他像癡傻一樣揮著刀,然後在主人的懷疑中消散,帶著燦爛笑容離開這個世界。


    那個自己沒有後悔。


    鬼切沒有辦法說話,恐怕兩個相同的意識不能共存,他就隻能作為旁觀者,恨得想衝上去啖血食肉。


    真是傻子。


    鬼切心裏湧上憤怒,然後是愧疚。


    那也是同族,但是,他再次作為幫兇,和源氏一起殺死了同族。


    殺死了另一個乖巧、單純、懵懂的自己。


    那個深愛著源賴光的自己。


    鬼切抽出腰間最後一把刀,將刀尖指向那個罪人的心髒,這已經是第二次,熟悉的畫麵勾起他的迴憶,源氏的家主用替身的傀儡再一次蒙騙他,恐怕在暗處嘲笑著他,笑他竟會因為仇人之死而悔恨。


    但是這一次不同。


    站在他麵前的是真實的血肉之軀,已經結束了。


    “源賴光,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斷角的惡鬼從拿起刀的那一刻就決定了。


    “鬼切,不必廢話,還是說你又心軟了?”源賴光露出了堪稱溫柔的微笑,他向來對失而複得的武器耐心十足,但是這一次,他已經等待了太久。


    他的鬼切終於迴到了主人手中。


    源賴光不相信宿命,但他把這種結果稱之為宿命。


    是必然的。


    鬼切沒有被激怒,他早已在上一個輪迴中經曆過數次這樣的挑釁,但他沒有機會去殺了源賴光。


    晴明勸他考慮大局,酒吞和茨木則讚成把源賴光狠狠修理一頓,沒有人會對鬼切說這樣一句話:“去把源賴光殺掉吧。”


    大家心照不宣地忽略這一點,就連鬼切自己都被心裏的暗語說服。


    他再也沒有去找過源賴光,他選擇用酒來麻痹自己,用殺戮讓自己忘記。


    他看起來很暴躁,但實際上卻柔軟而敏感。


    源賴光就在雪中,沒有做任何防護。


    麵對刀鋒,他輕鬆地仿佛盡在掌握之中,根本不像赴死之人。


    鬼切不再多言,整個身體猶如利箭一般,快到令人眼花繚亂,毫不猶豫的一刀刺入前主的胸膛。


    前衝的慣性讓鬼切將受到致命傷害的前主撲倒在地,友切將他從心髒處釘在地上。


    “咳咳……鬼切,你該記得真正的契約,以血為鏈,我死則你亡。”源賴光咳出口中的血,那張狂的樣子,流失的生命沒有造成什麽影響。


    “那又如何,我隻要你償命!”鬼切俯視著他,大量的血液很快從人的體內流出,前主躺在由他自己淌出的湖泊中,一頭銀發無力地漂浮起來,蒼白的臉色顯得他脆弱而尖銳。


    “……”源賴光依舊笑著,彎起慘白的唇。


    “是麽……我可怕你舍不得……我比誰都清楚,你是把什麽樣的刀。”


    源氏的家主閉上那雙充斥著霸業的雙眼,這種沉默幾乎要將鬼切逼瘋,他幾乎想要不顧一切地上去,狠狠地咬住那白色的唇角,最好能咬出血,最好能讓他再也說不出這種胡言。但這隻是想法,他強撐著反駁:“源賴光,你有什麽資格說了解一個妖鬼!你最厭惡的妖鬼又怎會入你的眼!別讓我發笑了!”


    “你已經不是完全的妖怪……你是我創造的……”


    “閉嘴!還有力氣說話不如好好反思你的罪行!”鬼切下意識地迴避他未說出口的那句話,冷眼看著銀發被凝固的血塊結成黑紅,長期身在高處的男人此時狼狽不堪,躺在自己的血泊中被冰雪炙烤。


    “真是沒有教養的刀啊……”


    他是源賴光創造的怪物,是唯一一個完全屬於源賴光的寶物。


    鬼切眼前已經開始發黑,力量的流失讓他幾乎站不住腳,血契的力量讓他共享穿心的絞痛,他的血開始從嘴角滴下,滴在源氏的白色龍膽紋上,又緩緩地淌進那一片池塘。


    他快要消失了。


    但是,他不能這樣死去。


    他不能被源賴光控製著死在他身邊,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生命。


    他以友切為杖,支撐著身體。


    他要找一樣東西。


    風還在吹,但是卻奇跡般地被割裂開來。


    是了,是那把髭切。


    鬼切看不見了,但是他能聽見髭切的唿喚。


    他用最後的力氣挪動著沉重的右手,揮出他這一生最後一刀,最後一次殺戮。


    “錚——”


    兵刃相接,有妖力支撐的友切卻發出悲鳴,在斬到髭切的瞬間從刃尖開始,斷裂成一堵無用的殘渣。


    本來,友切完全可以在妖力的支撐下和髭切同歸於盡,兩刃一同斷裂,正是鬼切需要的答案。這三把斬殺同族的刀到了贖罪的時候,他自己在上一個輪迴的軟弱,讓他與源氏糾纏不清卻始終狠不下心斬段這些絲線,始終沒有受到懲罰。


    “是嘛……你不想嗎?”


    失神的紅瞳看向手中的友切,它寧願自己身死也不願親手傷害自己的友人。


    不愧是友切啊……


    在碎了獅子之子、友切兩把佩刀,斷裂一隻妖角之後,他已經沒有動彈的力氣,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觸感也在離他遠去。


    他快要變成一把徹底的刀了。


    鬼切遙望著遠方,他聽到那條河的水聲。


    在風雪過後,陽光終於映照在雪堆上,閃閃發光。


    鬼切好像透過隱隱幢幢的光看到了河的對岸,在早一些的時候,那裏有著成片藍紫的龍膽。恍惚間,他迴到了那個夏日,在那天的煙火下看著一朵朵,一瓣瓣的紫花慢慢凋零。


    一片接著一片。


    他苦惱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現在就不用了,他也像那些花一樣,一點一點,從軀殼到靈魂,化作泥土,被風吹散在空中。


    他也要像另一個自己一樣,微笑著,將自己送去往生。


    白發的惡鬼在陽光下輕輕笑著,那些光束透過身體打在他的腳印上,昔日的武士握著斷刀,沐浴在光中,閉上雙眼。


    紅色的斷刀砸落在雪中,悄然無聲地化為屍體。


    髭切則無言地凝望。


    雲層之下,悄悄融化的雪浸濕泥土,將碎裂的刀淹沒,吞吃掉了耀眼的光輝。


    鬼切的身影化為記憶,在內心的愧疚和後悔折磨了他一生之後,他終於能抱著那把刀,同舊主一同安睡在彼岸花盛開的地獄,再沒有來世。


    這是鬼切認為的結束。


    但是,源賴光還活著,在心髒被貫/穿,血液流失過度的情況下,他還擁有著平和穩定的唿吸,沒有咒術的加持,甚至沒有任何防護,這難道是一個奇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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