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子時,大周乾元帝玄淩崩於顥陽殿,享年四十三,諡曰聖神章武孝皇帝,廟號憲宗。


    皇太子予澤於靈前繼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極殿舉行,當日亦是冊封太後的盛典。為避兄弟名諱,予澤更名為豫澤,並順理成章地加封生母皇後甄嬛為“明懿孝太後”,入主頤寧宮。新帝仁孝,冊封禮極盡隆重,甚至超過了皇帝大婚的規格,普天之下,萬民同慶,大周附屬及鄰近諸國皆派使臣前來納貢相賀,賀新帝君臨天下,賀太後母儀垂範。


    新帝登基,年號明嘉,史稱明嘉帝。明嘉元年,帝固請太後垂簾聽政,太後以多病相辭。帝遂以異母弟楚王予沐為攝政王,再以皇叔平陽王玄汾秉輔政之責,太後身居後宮,不過是偶然於宮苑重重之內輕語一二而已。


    鳳座高位如能淩雲,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飲水。


    冬去春來,周而複始。倚梅園的玉蕊檀心梅開了又謝,連著原來柔儀殿中的,都被移植到了頤寧宮中。太後的院落,縱使百花繽紛亦透著格外的清冷哀涼,隻有三月的桃花最不會看人眼色,依舊枝葉葳蕤,密密宛如粉紅雲彩,蔚成華蓋。


    彼時花香熏人醉,予瀚正在頤寧宮的拾花閣裏教弟妹寫字,握了筆飽蘸了濃墨,在窗下一筆一劃認真書寫,是梁武帝蕭衍的《有所思》,“誰言生離久,適意與君別。衣上芳猶在,握裏書未滅。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常恐所思露,瑤華未忍折。”


    綿綿輕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予瀚白淨的小臉上,予灝和蘩漪似是不解其中意,隻是跟著予瀚一邊念一邊輕輕反複吟哦。有清淡的風從容吹過,打開的窗輕輕撲棱,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偶爾有被風吹落桃花輕浮,輕輕拂於烏沉沉的紫檀案幾上,那樣輕綿的落花聲聲,卻似擊在心上。


    甄嬛坐在窗外廊下,聽著小兒家稚嫩的童音,不禁撫上腰間,將那枚小小的同心結握在手裏,不覺含笑,笑得滿眼是淚。沐黛流朱就在這時候退開幾步,或是看那幾棵還不曾發芽的梅樹,或是做些針線活打發辰光。


    隻有宮裏侍奉最久的老人兒,偶爾背後喝起酒來,才會不怕死地說起先帝駕崩那日的事。據說,那一夜戍守在柔儀殿和顥陽殿之間最近的一條路上的侍衛,宮女,內監,全都看見當時還是皇後的太後娘娘幾欲癲狂地跑去顥陽殿,也不知為了什麽。剛到顥陽殿門口,就聽見古鍾悠遠的聲音傳來,有內監悲痛欲絕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崩——”


    據說那一夜,太後的悲泣響徹九霄,人人都說太後與先帝伉儷情深,卻沒能見到最後一麵,著實可憐。


    隻有甄嬛自己知道,那一夜她最終等到了予澤帶兵來救她,玄淩卻沒有等到她去救他。


    甄嬛賭輸了。


    她終於等到了自己的報應,她與玄淩,連湊活湊活過的機會都沒有了。


    彼時顥陽殿月光清冷似霜,雪光凜凜如刀,她站在玄淩床前,心中空洞得似被蠶食過一般,再無依憑。玄淩靜靜地閉著雙眼,容貌已經有了些許改變,她跪下去握住玄淩的手,輕聲說:“周玄淩。”


    這是她第一次大逆不道地喚他的全名,似乎要把每一個字都刻在骨髓裏,刻在血肉裏。


    先帝故去百日,冊封諸位太妃的典禮正式舉行。新帝封惠貴妃為惠儀貴太妃,淑妃為端康淑太妃,賢妃為和敬賢太妃,德妃為貞一德太妃,欣悅夫人為欣悅太妃,怡妃為怡昭太妃,瑞妃為瑞節太妃,周昭儀為慶肅太妃,餘者不一一列舉。


    甄嬛在頤寧宮含笑受禮,亦安排下壽祺、凝壽、長壽等宮予她們居住。禮儀甫過,卻見小連子匆匆趕來,悄悄兒在她耳邊問:“皇上著人來說,暴室裏那位請求見太後娘娘一麵。”


    暴室裏那位,說得便是玄清。先帝駕崩,宮中一直對外宣稱清河王哀傷過度,在鏤月開雲館靜養,實則是被押在暴室等候發落。予澤知道甄嬛對玄清的痛恨厭惡,全權交給她發落。


    玄清要再見她一麵,又能如何?不過是讓她再迴憶一遍痛徹心扉的滋味。她與玄清見了太多麵,可玄清總不能明白她說的話,再見多少麵都隻是徒增傷悲罷了。


    “你去帶著你沐黛姐姐過去,她會把該說的給那位爺說清楚。”甄嬛低聲道,語不傳六耳,“你再告訴皇上,清河王病重不治,王府側妃追隨王爺而去,著禮部準備後事吧。”


    小連子唯唯諾諾地應聲下去。


    淑太妃和德太妃身子不好,早早就迴去歇著了,眉莊與賢太妃坐了一左一右的首位。見小連子來去匆匆,眉莊不禁問道:“怎麽迴事?”


    甄嬛伸手按一按發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銀簪子,淡然道:“清河王府傳來的消息,說是王爺不行了。”


    那夜的兵變,連眉莊也並不知情,故而人人都隻是欷歔不已。賢太妃歎道:“清河王當年風華名滿京城,隻可惜王妃早逝,王爺記掛著王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逢先帝駕崩……真是可惜了,終非長壽之人。”


    眉莊眉間微生憫意,舉起絹子點一點眼角,亦歎息道:“王爺一朝撒手人寰,王府全靠著側妃了。可憐世子與宗姬年幼,便要失了父親。”


    “有平陽王夫妻在,斷不會讓人欺辱了世子去。”甄嬛淡淡道,絕口不提葉瀾依。


    窗下有微風過,引來上林苑弦歌聲聲,有年輕的歌女輕柔地唱著: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雲來,千裏相思共明月!


    賢太妃似有所感,微微一笑,“話說迴來,皇上年紀不算小了,也該考慮著迎幾位妃嬪入宮了。當年淑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後早早鞠養在宮中的麽?”


    甄嬛聞之,不由得輕輕一歎,倦怠地倚在椅上,“先帝剛剛駕崩,也不急在一時,還是問問皇上的意思再說吧。這選妃的事若是皇上不喜歡,反而不美了。”


    “太後怕是等著自己娘家的瀾汐吧,隻是選幾個妃嬪而已,礙不著皇後之位。”欣悅太妃打趣道。


    “瀾汐還小,哪裏就輪到她了。”甄嬛搖搖頭,“甄家出了一個皇後已經足夠了,瀾汐……全看緣分吧。倒是哀家想著,寧安和靜和也該相看好了人出嫁了。雖然要等上三年,可提一提也無妨。聽聞朝中有幾位青年才俊與兩位帝姬年歲相當……”


    女人們湊在一起,談一些兒女瑣事,時間也就倏忽過去了。午後,眉莊她們陸陸續續告辭迴了自己宮中,甄嬛靠在鳳座上假寐,恍惚間卻真的睡了過去,再醒來,豫澤已經坐在一旁看她了。


    “澤兒來了。”甄嬛起身正坐,“前朝的事兒都忙完了?”


    “是,母後勞累了。”豫澤穿著甄嬛見慣了了的那套九龍金袍,天潢尊貴,“兒子來叨擾母後,是有一件事。”


    豫澤難得這樣猶豫,甄嬛想了想,含笑道:“是為了選妃的事兒?嗯,這個時候是該傳到你耳朵裏了。母後也不瞞你,當時賢太妃說了母後沒有直接同意,便是讓你自己做主。”她頓了頓,望向窗外的桃花妖冶,“你的心思,母後早已明白。你自幼見慣了後宮中的勾心鬥角,不願意自己以後也像你父皇一樣。母後不會阻攔你,但你以後就算不佳麗三千,也不可能隻有一個皇後,這一點母後也無力改變。澤兒,無論你要做什麽,母後隻要你承諾大周後繼有人,這也是對……是母後對你父皇最後一點兒補償了。”


    豫澤默然,半晌方道:“母後……不怪我?需知……”


    “母後隻知道,怪你並沒有什麽意義,隻會傷了母子情分。”甄嬛溫靜而笑,“你的弟弟妹妹們的終身,都在你身上。澤兒,母後要你對自己發誓,無論以後你要做什麽,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麽就堅定不移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連後悔的機會也不要給自己留下。”


    豫澤正色道:“兒子明白。”


    窗外有和煦的風,穠麗的春色一蓬一蓬盛開在金色豔陽下,綠肥紅豐,滿目穠豔嬌嬈。豫澤明白了,可連甄嬛也不知道他能走到哪個地步,隻能慢慢等著,看著,到這條路的末尾。


    明嘉元年三月初三,皇帝昭告天下為先帝守孝三年,後宮不納嬪禦。天下皆稱陛下孝感動天,萬古流芳。


    同月,清河王玄清病故,側妃葉氏觸棺殉葬,世子予澈、恭寧宗姬交由平陽王撫養至成人。


    明嘉四年,國喪除服。


    三月,聆歡帝姬綰綰受封聆歡長公主,下降兵部尚書甄珩長子甄寧遠。長公主乃太後嫡出,明嘉帝特許妝奩食邑三倍於大長公主。


    四月,赫赫新任可汗佐格入朝請求和親,偶遇寧安帝姬瑗言,兩心相許,明嘉帝遂冊封寧安長公主和親赫赫為大妃,比照聆歡長公主妝奩遣嫁。同年,可汗為大妃遣散眾閼氏妾侍,一時傳為佳話。


    六月,靜和帝姬瑗容受封靜和長公主,下降新科文武探花薛朝元。


    八月,明嘉帝下旨小選,敕封兵部尚書甄珩女甄瀾汐為皇後,並賜婚右仆射洛臨風女洛瑤為楚王正妃。


    史書載:明嘉帝畢生勤於朝政,勵精圖治,大周數十年國力強盛,威震鄰國及番邦屬國。明嘉帝與皇後甄氏伉儷情深,妃嬪寥寥無幾。其一生兩子兩女,皆為皇後嫡出。


    明嘉三十年三月,帝下詔以長子承淵為太子。同日,封楚王長子承浠為楚王世子。


    浮生恍若一夢,乾元年間事,皆是舊事,彈指刹那塵煙。橫汾舊路獨自渡,空餘紅顏映殘陽。


    頤寧宮富麗華堂,空庭寂寞,日影漸漸向晚,滿壁斜陽空。隻有到這個時候,甄嬛才會想起玄淩。他們之間溫情脈脈不加利用的日子屈指可數,所以甄嬛不讓自己想起太多,隔著一年半載想起一次,以免餘生連個念想也沒有。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或許到了這個時候說愛已經太空洞,倒不如說玄淩是她終其一生永不能遺忘的男人。說不定,還會延長到來世。


    已經是明嘉三十年了。


    今日晨間,當了太子和世子的承淵承浠一同來給她請安,他們堂兄弟的感情很好,就像當年的豫澤和予沐。他們那都是在頤寧宮長大的孩子,都十五歲了,年輕氣盛,允文允武。


    尤其是承淵。今晨他進入頤寧宮的時候,甄嬛仿佛看見了昔年的玄淩——淑太妃在世時也總說,承淵是這些皇子皇孫裏最像玄淩的一個。甄嬛有些悵惘,因為她知道淑太妃說的是玄淩二十五歲之前的模樣。沒有遇見朱柔則的,沒有經曆過那些傷痛的,最真實的玄淩。


    可她都錯過了。


    甄嬛和眉莊的孩子們早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承淵和承浠都娶了正妃,很快又生了第四代。每當除夕家宴的時候,豫澤都會一個個指給她看,說這個是哪家的,那個又是哪家的。


    他們一起給甄嬛請安,像極了百子千孫圖上所畫的那樣。


    直到明嘉五十年。


    那一年甄嬛八十三歲,距離玄淩故去,整整五十年。


    人說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兒,孔孟聖人都沒越過去。那天是她生日,午後困倦,在頤寧宮長窗的紫檀榻上輕眠些許,恍惚夢見那年在明攸宮,玄淩隔著火紅的淩霄花與她深情凝睇。


    那是她第一次的亂心。玄淩笑著走過來,去點她的鼻尖,“嬛嬛,你吃醋了。”


    甄嬛在夢中嗔道:“吃四郎的醋,最沒趣兒了。”


    再抬頭,玄淩已經淺笑離去,身後淩霄灼灼其華。


    甄嬛悵然,她終於用了半個世紀,去懷念那個被她親手害死的男人。到今天,溫情的事已是最後一件。


    她再無什麽可迴首,亦再未醒來。


    明嘉五十年四月十七,明懿孝太後甄氏薨,享年八十三歲,與憲宗同葬景陵。


    後來的事,甄嬛再不知曉。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人生。而她作為甄嬛的故事,已經完了。至於再次醒來,天地暗換,她又夢迴大清雍正皇朝,成為即將入寶親王府為側福晉的烏拉那拉·青櫻,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若無歲月可迴首,且以深情共白頭。可如果深情已經用盡,那歲月於人也隻是個日複一日的流水匆匆。浮生一夢,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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