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有身孕的李庶妃被人暗害、玄淩從魏王百日宴會上拂袖而去的事,一夜之間傳遍了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不知情的人,都以為玄淩是心疼皇孫,再細想想,如今想要暗害皇孫並且有能力暗害皇孫的,多半也就隻有齊王妃許氏了。


    漸漸的,一些原本不為外人道也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被有心人似有若無的穿出去一句半句:比如,當初納庶妃之時,齊王與王妃發生爭執;比如,庶妃入府之後,王妃人前人後總讓庶妃記得自己的身份;再比如,庶妃懷孕後總是身體不適,卻仍要在王妃麵前立規矩……


    若在平常,這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平常事,算不上苛待,但自從暗害庶妃的事一出,此前的樁樁件件似乎都成了王妃不滿庶妃已久的佐證。


    與此同時,李長的查證也有了結果,據說是李庶妃的侍女不滿其孕期脾氣不好而加以暗害,這名侍女乃是許氏送給李庶妃的,很快便自盡身亡,而她的父母親族也隨後逃離齊王府。


    稍稍浸淫後宅之後,便不難猜出其中的關竅。隻奈何沒有證據,又事關皇室醜聞,李長在請示過甄嬛以後,也不得不草草了之。


    皇家這裏算是結案了,卻擋不住悠悠之口。平白無故被人猜忌尤其是被齊王予漓猜忌,許氏覺得莫名其妙又百口莫辯,所幸李庶妃所食木薯粉不多,胎兒並無大礙。在一次不歡而散的爭執過後,予漓與許氏陷入了冷戰,反倒是蘇醒之後的李庶妃百般為王妃求情,隻說是自己誤食,勾得予漓無端端升起一絲憐惜,自此在她房中盤桓。


    這消息傳到甄嬛耳中,已經是半個多月以後的事了。重華宮宴之後,玄淩一連三日未朝,後妃子女一概不見,隻是悶在儀元殿裏不出來,來來往往隻有內廷的暗衛首領夏刈。三日之後,便傳出玄淩在儀元殿吐血昏迷,不醒於人世。溫實初和衛臨診斷過後都說是氣急攻心,血痰上湧所致,玄淩生長於深宮不比玄清等人身健體壯,如不精心養著,同樣有性命之憂。


    聞聽此訊,六宮嬪妃無不心驚膽戰,生怕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成了太嬪太妃了,好在甄嬛的手腕夠硬,幾次敲打過後人心也稍稍穩定。除了甄嬛自己,其他人包括眉莊都不被允許侍疾,在四妃之位的三人得了皇後懿旨協理六宮,皇後本人則衣不解帶地照顧皇上,幾乎不曾住在儀元殿東室。


    眾妃嬪聞之,無不讚頌皇上皇後伉儷情深。


    “娘娘,翠雲姑姑如今還在暴室關押著,雖然暫時還未用大刑,但是內廷暗衛不是一般人物,據說沒有他們問不出來的東西——”沐黛一邊為甄嬛按揉太陽穴,一邊輕聲細語。


    “皇上氣成這樣,顯然該問的都問出來了,翠雲至今押在暴室,也是皇上盛怒之下暈厥、沒來得及處置的緣故。這會子,咱們反而不能讓她死了,否則皇上會疑心有人指使,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甄嬛美目半闔,悠然解釋,“小允子已經派人盯著暴室和夏刈了,翠雲想死也沒那麽容易。人人都想活,人人也更想全家都能活。翠雲在將軍府數十載,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娘娘聖明。”


    “什麽叫聖明,不過是本宮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這條命,不容得自己一分一毫的愚蠢罷了。” 甄嬛嘲諷般笑道,她斜了一眼窗外燈火通明、月明星稀,忽然想起一事:“李氏母親的死訊傳過去,李氏作何反應?她連自己的孩子都狠得下心來,讓本宮十分好奇。”


    沐黛托著她的手扶她起身,旋即遞上一盞香茗,不緊不慢道:“李庶妃得知消息並未哭鬧,隻是默默流淚,嵐清照娘娘的意思,將他母親之死與翁主有關的事透了些意思過去,李庶妃聽後便止了淚,眼中頗有狠厲之色。”


    果然……李氏比她想象得更加理智。這些日子在她的幫助之下,玄淩想查的不想查的,多半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不過……


    “你讓嵐清多加留意,李庶妃的心機不是你們能對付的,等這件事有了定論、撫遠將軍府那裏了結,她也不會甘於做一個小小庶妃。”甄嬛以手支頤,緩緩道,“衛臨的藥準備得怎麽樣了?過幾日本宮會賜補品給李庶妃,到時候讓流朱過去,交給嵐清說明用法用量,待皇孫降生那日一並送李庶妃一程。”


    “娘娘就這麽舍棄了這枚棋子?” 沐黛不解地問,“那以後咱們在齊王府就沒有可以抗衡王妃的人了?”


    甄嬛冷冷一笑,涼意如悄悄蔓生的菟絲花一點一點溢滿眼底,“誰說本宮要抗衡齊王妃?不過是這件事要借個旁人的手,眉姐姐又恰好找到了這麽一個合適的人選。如今齊王淡出朝局,澤兒成了太子,本宮樂不得賞給許氏一個兒子——她比李氏更容易利用,李氏已經一無所有,但許氏牽掛太多。”


    沐黛本是聰明人,轉眼便明白了甄嬛的意思,忙道:“奴婢明白了。”


    說話間,殿外有急急的腳步聲傳來,流朱掀了水晶簾子進來,福了福身道:“李總管在外求見。”


    甄嬛正身坐好,方抬眉道: “讓他進來吧。”


    說起來李長比玄淩還大幾歲,這些日子腳不沾地地查案、侍奉,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頭上亦添了幾根白發。他弓身請了個安,帶了幾分興奮道:“皇後娘娘,皇上方才醒了,正傳娘娘過去呢!”


    甄嬛算算日子差不多,便適時地露出一絲得體的欣慰,驚喜一般起身道:“有勞李總管多日看顧了,本宮這就過去。”


    儀元殿,是大周後宮最雄偉奇絕的宮宇,昔年剛入宮盛寵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觀摩過這裏的每一寸磚瓦廊簷,甚至是殿前的那叢廣玉蘭,都曾無數次盛開在她的雲鬢。玄淩的住處永遠如他的人一樣輝煌耀眼,從不似今日籠罩著閻羅十殿般的沉默,蘭堂寂寂畫簾垂,霜濃更漏遲。


    “娘娘,快進去吧。”李長笑吟吟地催促道,小廈子打起簾籠,“皇上在裏麵等著呢,為著娘娘沒來,藥都不肯喝。”


    儀元殿如她初來那日一般垂著重重疊疊的紗帷,暗黃的燭光泛著幽幽的光暈,在這搖曳疏離的映照下,內室的一切光景都顯得虛幻如一個漂浮的夢,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實感。


    甄嬛定了定神,任憑長長的護甲狠狠扣在手心,金質的甲套尖銳地硌在肌膚上,生生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她摒退流朱沐黛,兀然伸手剝開一重重白紗向床榻上靠坐著的人走去。秋冬之交的夜晚,難得夜空明淨深邃如一方絕妙的織錦,被漫天星子隔離成無數零碎的散片,為了散去藥氣,一角開啟的明窗有纏綿的風卷過,吹淡一室濃鬱的龍涎香。


    “臣妾見過皇上。” 甄嬛按著禮數欠身,又搭著玄淩伸出來虛扶她的手起來,仔細打量一番方道:“皇上的臉色還是青白,方才李長說皇上不肯服藥,這怎麽行呢?若是皇上覺得藥太苦了,臣妾帶來了溫太醫準備的藥膳,皇上用一些也好。”說著,便將身邊的小食盒打開,取出一碗藥粥並一碟糕點放在方木小幾上。


    玄淩依言舉起碗喝了一口,臉色有所緩和,但仍是說不出來的沉鬱蕭索。玄淩今年四十有二,比起他長壽的祖輩不算年紀大,但此番病症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格外虛虧——是那種連精神都衰弱下來的虛虧,仿佛一下子對人間失去了眷戀。


    “皇後來了。” 玄淩的眼睛微眯著,仿佛被燭光照耀了雙眼。甄嬛微微一愣,剪刀下的燭光也隨之輕輕搖動,她似乎已經習慣了玄淩稱唿她“嬛嬛”,無論人前人後,玄淩叫她“皇後”的次數屈指可數,方才猛然叫來,她還以為朱宜修尚且在世。


    “是燭光晃著皇上了?” 甄嬛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將他的被子好生掖了掖。


    他淡淡地搖搖頭,咳了兩聲,又道:“隻是睡得久了沒精神。你連日守在儀元殿的事李長都說了,後宮裏嬪妃多的是,讓她們輪流侍疾就好了,你何必這樣辛苦,朕看了也心疼。”


    分明是玄淩宣了她來,見了麵又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甄嬛簡直想出言諷刺,到底還是微微一笑,帶著幾分揶揄:“皇上是想幾位年輕的妹妹了?這個時候李容華和薛容華兩位妹妹怕還沒睡下。”


    玄淩忍不住噗嗤一笑,由著甄嬛替他卷起袖子,親自服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綢巾拭幹了,方緩和了顏色道:“做了皇後的人了,還這樣小性兒愛吃醋,那時候還說要當賢妃呢。”


    “下輩子再做賢妃好不好?皇上都說了,賢妃失了情趣。” 甄嬛柔柔笑道,“臣妾這樣小性兒,可是皇上一點點嬌慣的呢,有時候眉姐姐還說,臣妾三十二歲了還被皇上當成剛入宮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養著。”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你已經是統領後宮的皇後,哪是剛入宮時的小姑娘可比?”他頓了頓,望著閃爍的燭光輝影,“朕想起你第一次侍寢的時候,就是在這裏,你去剪那燭火,說勉強把它們當成龍鳳花燭……”


    他的話戛然而止,眉眼中掠過一絲悲涼。甄嬛定定看著他,笑盈盈道:“皇上可說過永誌不忘呢,可不準食言而肥。”說著又哎呀一聲,自責道:“臣妾都忘了向皇上稟報,李庶妃腹中孩兒並無大礙,但是衛太醫說可能會早產,所以臣妾從宮中派了接生嬤嬤過去。”


    提起李庶妃,玄淩淡淡地皺了眉,唇邊的笑意也寡淡了,“你可知道李庶妃的身份?”


    甄嬛愣了一下,疑惑道:“李庶妃?她是撫遠將軍府給李容華的陪嫁啊,不過如今是李容華的侄女了。”


    “哦?可據朕所知,李氏乃是撫遠將軍之子與一□□所生,因不為翁主所容才在府中為侍女。”玄淩似笑非笑道,從枕下拿起一摞奏報遞與她,顯然是夏刈的手筆。“你看看吧。”


    甄嬛依言接過,一一看下去,至最後已不敢再看,匆忙拜倒在地,看著玄淩一臉真摯:“皇上明鑒,臣妾未能查清李庶妃的真實身份,如今李氏有孕,汙了皇室血脈,臣妾有罪,請皇上責罰。”


    “你起來吧,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這種事不為外人道,夏刈都廢了一番功夫,你如何能得知。”玄淩一揚手,命她起來,“如今她有了皇家血脈,大不了來日為皇孫換個母親。況且若不是他,朕恐怕現在還不知道……”


    “謝皇上。”甄嬛這才起身,複又坐在玄淩身旁。


    玄淩凝視著她似乎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方下定決心一般,從枕下取出一對鴛鴦玉佩遞給甄嬛,“你看看這玉佩。”


    “呦,好精巧的一對鴛鴦佩。” 甄嬛故意讚道,“這不是那日宮宴李長撿起來的麽?皇上當時拿著它就走了,臣妾還以為是皇上的東西叫誰順手牽羊去了,為此還敲打了李庶妃身邊的人。”


    玄淩並不解釋,隻問道:“你也覺得是一對?”


    “自然是了,當時臣妾就想說了。” 甄嬛輕笑,絲毫不去留意玄淩的變化,“這樣精致的鴛鴦佩,想必是皇上跟以前哪個寵妃的吧?或者是純元皇後?”


    “純元皇後”四字一出,玄淩突然不知何故暴怒起來,臉色鐵青,胸口氣息激蕩,起伏不定,如暴風驟雨。他的手突然一用力,打翻木幾上的湯碗,裏麵的藥粥洋洋灑灑了一地。甄嬛顧不得去擦淋漓的湯汁,跪在地上道:“皇上息怒,是臣妾不好,妄自提及故皇後,臣妾有罪。”


    “不是你的錯!”


    良久,玄淩方才吐出這樣一句話,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少頃,他麵上的風雨緩緩止歇,似乎終於鎮定下來,眸中彌漫起無盡的悲傷哀慟:“是她,是她騙了朕,她騙了朕五年——不!她騙了朕近三十年!”


    “皇上說的是……?”甄嬛連忙上前一邊撫順玄淩的胸口,一邊小心翼翼問道,她心底暗暗冷笑出來,麵上隻作懵懂——若是說起誰裝得像,朱宜修絕對比不過她。


    玄淩定定地看著她,漸漸平複下來,他伸出手示意甄嬛靠近,甄嬛便也就麵不改色地伏在他胸口。玄淩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濃烈的藥氣和病人特有的衰敗和腐朽的氣味。


    “我隻有你了,嬛嬛。”


    悶悶的聲音從發頂傳來,玄淩伸手慢慢附上她的發髻,慢慢一點一點地撫摸著,如同撫摸一塊上好的墨玉。他很少用“我”作自稱,甄嬛從前聽過幾次,時間不確定,場合不確定,次數也屈指可數。


    “臣妾說過,臣妾會一直陪伴在四郎身邊。”甄嬛埋頭於玄淩胸前,看不見之處,她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


    “四郎……你總是這樣喚朕。”他靜靜地思索了一會,眼底有一抹難言的溫柔,“你不是唯一一個喚朕四郎的人……但四郎的嬛嬛,獨一無二。你的赤子之心……如今也是獨一無二了。”


    玄淩這樣突兀地提起甄嬛不能多加置喙的舊事,話裏話外竟是已經將朱柔則排除在外,他的語氣溫柔得像山頂上美麗的一抹朝霞,似乎要溺死人。


    “皇上今日是怎麽了?似乎格外悵惘呢。”甄嬛心中了然,卻仍溫和道:“皇上若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臣妾自當為皇上分憂。”


    “並無,隻是朕忽然發現一件很要緊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玄淩微笑恬然,似乎心頭無比通透敞亮,又似乎早已想明白一切而遲遲不願麵對,他想了想,忽然道:“朕方才做了個夢,夢見母後說想念純元皇後,想讓她陪伴在側。你交代下去,讓禮部的人將純元皇後的梓宮遷到獻陵陪伴母後吧。”


    甄嬛雖然裝作意外,很快也迴過神來含笑道:“皇上純孝,故皇後泉下有知,必定感念皇上恩德,好生侍奉太後。”


    玄淩靜靜片刻,隻是摟著甄嬛並不迴應,似要從她身上覓得一點可以支持他的力量。他一言不發,雙目微闔,昏黃的燭光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麵上,他神色極沉靜安詳,隻是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濕潤的水珠。


    這是第一次,甄嬛見他如些失態落淚,疲倦到不能自已。


    那淚裏,或許有怨吧。甄嬛掩住麵孔,緩緩閉上了眼睛——


    自從今日起,朱柔則將永遠消亡在紫奧城的方寸之間,永遠被她最深愛的人淡忘,連一分怨恨都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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