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重華宮絲竹管弦之聲熱鬧非凡。紅紗飛揚,玻璃閃耀,彩燈舞動,香風不絕,連空氣裏都漂浮著令人眩暈不已的喜慶之氣。


    此前繁重冗長的典禮讓甄嬛甚是疲憊,可耐不住玄淩喜歡重華宮的華燈夜宴,至戌牌時分仍舊興致不減。甄嬛有些倦了,遂仗著自己在玄淩身邊無人敢置喙,微微側歪在坐上,槿汐也貼心地為她安置了鵝羽軟墊在腰後,讓她可以自在地掃視在場眾人。


    隻可惜底下嬪妃並沒有玄淩這樣的好精神和甄嬛這樣的好運氣。端睦夫人是一向精力不佳的,早告罪迴去了;胡婕妤有孕,又不屑於俯就她,酒過三巡就稱身體不適告退;盡管今日也是予瀚、蘩漪的百日,但太後卻一改以往含飴弄孫之情,除遣孫姑姑添壽外,一麵未露,對外隻是稱怕過了病氣。


    不過這樣也好,今日沒有太後妨礙,反而方便行事。


    甄嬛居高臨下俯視眾人,眉目寥寥,神情蕭索,想這滿殿盛裝麗服的韶華女子,無論心底是否願意,麵上都是笑靨如花、顧盼生輝,明媚勝過幾許上林春光。而她與玄淩並肩同席,又何嚐不是仿佛佳偶天成。


    時候差不多了。


    甄嬛微微目視槿汐,後者會意,趁四下無人留意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徐婉儀眼尖,與甄嬛相視一笑,恰恰舞姬一舞既成,遂起身含情舉杯斟向玄淩,柔聲道:“郎情似酒熱,妾誼如絲柔,酒熱有時冷,絲柔無斷絕。今日是莞貴妃姐姐的好日子,臣妾但願皇上待貴妃姐姐之心亦如絲柔無斷絕,且請皇上飲盡此杯。”


    她這話說得討喜別致,玄淩盡興之至也不深究,如何不允。


    雖是刻意為之,但徐婉儀眼中的歆羨之情是難以掩飾的。其實人人眼中甄嬛和玄淩都是一對璧人,可徐婉儀不知道,此時紫奧城中的這個人對她再好,也錯過了她的心還曾經跳動的時刻。玄淩錯過了真正的她,她錯過了心無所屬的玄淩。因此這一世,周玄淩和甄嬛之間都隻能是無限遺憾了。


    當然與號稱情深似海的清河王相比,玄淩對朱柔則的情深不悔更像是一個笑話。


    “婉儀這話說的不錯。”玄淩大大方方執起甄嬛的手,一揚臉向李長吩咐道:“傳旨,晉徐婉儀為容華。”


    徐燕宜微微一愣,良久才反應過來,微紅了臉叩首道:“謝皇上隆恩。”


    虧得是胡婕妤不在,否則怕是要恨得吐血了。她這個孩子其實懷得有些得不償失,在還沒有站穩腳跟的時候急切地有孕,在甄嬛的龍鳳胎之後,這個即將誕生的帝姬並不能讓她更進一步——若非顧及晉康翁主顏麵,胡婕妤離貴嬪之位還遠得很。


    一飲既畢,殿外內務府總管薑忠敏領著一隊內監進殿,陪笑向玄淩迴稟:“迴皇上,您吩咐給莞貴妃定製的衣服已經準備好了,因之前皇後娘娘有衣物在內務府縫補,奴才先時去鳳儀宮迴話了,路上耽擱了,還望皇上恕罪。”


    “無妨。”玄淩皺皺眉,瞥了皇後一眼隨口道:“先將貴妃的衣服呈上來吧。”


    薑忠敏道聲遵旨,親自捧了盛著華裙的紅木盒上前,甄嬛迴玄淩以淺笑,先謝了恩,這才仔細看向盒中的七彩緙絲廣袖流仙裙,乃漳州進貢的泉紗製成,薄如蟬翼,裙擺搖曳而不堆垛,更可貴是其間夾雜了金絲銀線,在滿殿光輝裏顯得格外耀眼奪目。


    玄淩朗朗而笑:“《海物異名記》所言:泉女所織綃,細薄如蟬翼,名蟬紗。漳州泉紗雖不比蜀錦名貴,卻勝在難得,其輕靈婉轉,正適合莞貴妃驚鴻一舞。”


    甄嬛美目盼兮,盈盈一笑:“皇上費心了。皇上待臣妾之心已讓臣妾感念萬分,其實臣妾尚且用不上這衣服,原也不必這般趕製,皇上無需責怪薑總管。”她又掃了一眼皇後,微微一笑:“皇後娘娘向來崇尚節儉,想來是要緊的禮服破損了,內務府上心是該當的。”


    甄嬛這話說起來有些挑事兒的嫌疑,不過也無人敢質疑。玄淩聽後目光有些疏離,在皇後麵上逡巡不已,良久才轉向薑忠敏漫聲道:“皇後什麽要緊的衣服破損了?”


    皇後麵色一滯,剛想說些什麽來搪塞,卻聽薑忠敏恭敬道:“前兩日鳳儀宮的繪春姑姑拿了件霓裳長衣來織補,說是掉了兩顆南珠,絲線也鬆了。織補的宮人檢查後發現衣物似乎是從二品昭儀的服製,不像皇後娘娘的衣服,且多處被人用剪刀剪破,恢複原狀是不能了。奴才便是為了這事去鳳儀宮迴話呢。”


    玄淩眼中越過一絲疑惑,似乎想起什麽,語氣中已經有了質問的意味:“是怎樣的霓裳長衣?”


    薑忠敏想了想道:“是一件積年的常服了,蕊紅色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青碧翟鳳,霞帔用撚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觀其大小,倒與莞貴妃娘娘十分合身。”


    玄淩心下一驚,也不顧看皇後的臉色,忙道:“那衣服現在何處?”


    薑忠敏見玄淩如此不禁有些惶恐,連忙招來一個捧著木盒的小內監,戰戰兢兢地迴稟道:“衣服還在這裏。方才鳳儀宮幾位姑姑都不在,內務府沒有縫補好也不敢迴了皇後娘娘。奴才又惦記重華宮這裏,便一並帶來了。”


    幾乎不等小內監打開木盒,玄淩便徑自衝了過去猛然掀開,抖散了長裙細看。果然那長裙背部交錯縱橫著幾道裂口,邊緣整齊,顯是用剪刀剪破的,縱然內務府最巧手的裁縫也難修補得天衣無縫了。


    久居內宮,玄淩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甄嬛眼睜睜看著他冷凝了眉眼,死死扣緊了手中的衣裙,臉色陰沉得仿佛能滴下水來。少頃,玄淩微微側首,銳利陰翳的目光鎖定皇後,寒聲道:“這是怎麽迴事?”


    皇後不愧是皇後,盡管麵色不佳但仍保持著得體的鎮定,“前些日子臣妾整理姐姐舊時的衣物,發現這件霓裳長衣上線頭鬆動了,就讓繪春拿去內務府縫補。誰知她這兩日事多渾忘了,至於這些裂口,臣妾也不知道是誰做的,請皇上明鑒。”


    玄淩冷冷一笑,逼視皇後:“這是她第一次遇見朕的時候穿的……皇後,你知道的。”


    皇後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著玄淩:“皇上還記得,那時姐姐進宮來看我。”


    玄淩淡淡“唔”一聲,道:“自然是不能忘的。你是她的妹妹,朕才放心將她的東西交與你保管……皇後,朕現在很好奇,是何人這樣大膽,竟敢損壞故皇後遺物?”


    皇後慌忙下跪,強自鎮定道:“鳳儀宮上下皆可作證,這件霓裳長衣送去時是完好的,若是有損壞,也當查問內務府。臣妾監管不力,願承罪責。”


    玄淩掃一眼薑忠敏,後者連忙磕頭道:“繪春姑姑送衣服過來時是奴才親自檢視的,姑姑當時說隻是線頭鬆了,那些裂口都小心折在裏麵,是奴才後來與織工交接時才發現的。這幾日內務府也尋遍了各種織法,實在無法將其恢複原狀,請皇上明查。”


    一個請皇上明鑒,一個請皇上明查,不過顯然皇後在玄淩心中的可信度已經不是很高了,更何況是戳他的傷口。隻見他沉默片刻,忽然轉向甄嬛莫名一笑,語氣格外平靜:“皇後近來身體不適,朕心有不忍,準其在鳳儀宮靜養。後宮之事,就交與莞貴妃全權處理,敬妃、惠妃從旁協助。”


    甄嬛微微一楞,福身推辭道:“臣妾資曆尚淺……”


    玄淩不待她說完,便大步過去執起她的手,轉向殿中眾妃嬪道:“你是我大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由你主理後宮之事,無人敢有異議。”


    眾妃嬪聞之連忙起身,整齊劃一行禮道:“臣妾等謹遵皇上旨意。”又向甄嬛賀道:“恭賀莞貴妃。”


    與玄淩攜手同歸上座,眾妃嬪的討好與道賀已經紛至遝來。甄嬛雖不耐煩這些,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是玄淩自己墮了皇後的顏麵,她樂見其成。畢竟主理六宮之權與協理六宮之權雖隻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此時皇後尚在,玄淩的旨意幾乎與軟禁沒分別了。


    滿殿歡欣,其樂融融,隻餘皇後一人在旁邊,像是一個被拋棄和遺忘的人,還是以下跪的姿勢。甄嬛偶有矚目,隻見皇後臉色恨得鐵青,眼中更藏著一絲哀戚,一如多年前朱柔則進宮的那日。


    一件朱柔則的衣服,在書中毀了甄嬛,如今同樣能毀了朱宜修。這個局不難,反正皇後想做得隱秘自然也不會大張旗鼓,正方便了甄嬛行事。更因著是為了朱柔則,太後那裏投鼠忌器,不敢過分插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玄淩終於想起了一旁的皇後,不耐煩地擺擺手道:“皇後身子不適,先迴鳳儀宮養著吧。”


    皇後強忍著謝恩,大理石地極堅硬,跪的久了雙腿早失了知覺,她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搭著剪秋的手掙紮著站起來,不想膝蓋一軟,踉蹌著險些摔倒。玄淩恍若未見,眾妃嬪便也是一句“恭送皇後”,別無二話。


    這一場冊封宴並未因皇後“靜養”這個小插曲而早早結束,若不是顧及朝政,玄淩隻怕夜中還不肯放人。甄嬛也能看出他的故作平靜,勸了他去空翠堂徐容華那裏休息。


    迴到柔儀殿,槿汐便迎上來奉了參湯,服侍甄嬛用過。甄嬛斥退了宮人,單留下槿汐和流朱沐黛,方道:“今日槿汐果然妥當,皇後那裏一時半會兒是不能興風作浪了。”


    槿汐穩穩一笑,沉聲道:“還是娘娘的好籌謀,提前準備了換用的禮服,才沒有失禮於人前。”她頓了頓,又覷著甄嬛的臉色道:“若今日真的用了故皇後的衣服,便是僭越之罪了。”


    甄嬛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半晌方道:“若非你及時想起那件衣服是純元皇後故衣,本宮也想不出這樣的計策。本宮還要多謝你。”


    槿汐笑顏一滯,很快道:“為娘娘盡心是奴婢分所應當,娘娘無需掛懷。”說著便岔開話題,道:“方才奴婢迴宮,正巧胡婕妤的宮女瓊脂來送禮,還請娘娘過目。”


    “不必,次一等的東西胡婕妤是不會送出來的。”


    甄嬛隨意掃了一眼,胡婕妤從不肯落於人後,這架純銀的滿地浮雕象牙鏡架是從前開國時陳王為其生母趙太妃打製的,架上整鏨的龍須、鳳翼、雀羽、兔毫、花心、葉脈皆細如發絲,纖毫畢現,堪稱鬼斧神工,精妙無雙。


    槿汐又打開一個葵瓣彩錦盒,裏頭放著一整套的渤海明玉頭麵首飾,解釋道:“這也是一並送來的,雖不算頂頂名貴,難得的是用整塊玉製成,顏色大方。”


    甄嬛仔細瞧這一套渤海明玉的首飾,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數,那架鏡架更是連城之寶,不可估量,於是吩咐道:“胡婕妤的迴禮就由你置辦吧,別怠慢了她就是。”


    “奴婢省得,方才也拿了十兩黃金打賞。”槿汐應聲道,“天色已晚,讓流朱沐黛服侍小主歇息吧。”


    槿汐輕身退了出去,流朱沐黛才與甄嬛坐下了卸妝,又招了小允子領著一群內監小心翼翼將鏡架和頭麵收到庫房裏去。流朱不禁咋舌道:“胡婕妤好闊的手筆,槿汐沒得娘娘允許就拿了十兩黃金給瓊脂,娘娘不怪她自作主張?”


    甄嬛淡淡瞥了她一眼,漫聲道:“瓊脂是晉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麽身份,隻怕從前還是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的。給這個數是應該的,少了叫人笑話。”頓了頓,又輕聲道:“你們日後隻聽著槿汐的主意,但記著,你們是我從甄府帶來的人,隻學著她的行事即可。”


    流朱沐黛都是聰明人,如何聽不明白,雖有疑惑,也都鄭重應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甄嬛傳之柔橈嬛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末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末燼並收藏甄嬛傳之柔橈嬛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