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周前, 沙麵上的那九個太陽依舊按時升起,天剛剛擦亮,封嘉賜一抬手,製止了身後長長的隊伍的走動。


    這裏,幾乎聚集了除白雲宗的人以外, 所有進入戰場的修士。


    原本勾心鬥角各懷鬼胎的眾人, 此刻都因為封嘉賜的一個手勢而變得鴉雀無聲,甚至想咳嗽的也被硬生生咽下。


    “這次轟哪?”之前罵過顧九命的那個無情宗小弟子叫周圍, 此刻的他蓬頭垢麵, 滿身沙塵,嘴皮幹裂, 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他望著封嘉賜的目光, 無比的複雜。


    “就這吧。”封嘉賜虛空中隨手畫了個圈,他的狀態比周圍好不到哪去, 風沙掛在眉梢眼睫,一眨眼有黃沙滾落, 唿吸都能看見沙粒飛揚。


    “確定還轟嗎?這一年來,我們都轟了多少個地方了,雖然從白雲宗那群人裏搶來了不少炮台, 但是彈藥才是消耗品, 已經所剩無幾了,白雲宗那些龜孫還跟在我們身後虎視眈眈呢,一年來一直試探著用他們剩下的幾個炮台攻擊我們。”


    周圍苦笑著:“若不是有煞氣在這數十裏地籠罩著,他們不敢過來, 這一年來我們怕早死得一個不剩了,如果一直轟下去,把彈藥耗完,到時候就是有煞氣護著,我們也很被動。”


    他話音剛落,胸前衣襟被猛地拽住,整個人被帶著往前撲了幾分,近在咫尺的,是封嘉賜髒汙看不清楚的麵容,還有那一雙能刺進他靈魂裏的眼睛。


    “我說了,轟這裏!”封嘉賜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他的目光,能把周圍給生吞活剝了。


    周圍下意識一抖,沒來得及說話。


    “如果不想被我丟出這煞氣範圍,那就乖乖聽話,叫你轟你就給我轟準了。”


    易斯年冷淡刺骨的聲音傳來,周圍迴頭一看,易斯年正麵無表情地側躺在炮台上,支著下巴凝視著他。


    那眼神,沉重得讓人抬不起頭。


    易斯年話裏的真實性是不容質疑的,一年來被他丟出去的人不少,大部分都被白雲宗的那些家夥逮住了,沒一個有好下場的。


    或者平白無故消失,或者死在他們麵前再消失。


    “行,轟吧!”周圍一咬牙,來到他負責的那架炮台邊上,熟練地裝彈藥。


    “那個顧九命真的就這麽重要嗎?都找了一年了,還不肯放棄,為什麽就不能好好找出路離開呢?我不想再在這耗著了。”


    “別說了,命還想要嗎?若不是關鍵時刻這個封嘉賜把那什麽珠子拿出來,把白雲宗的人殺了個措手不及,隻怕我們現在早就被白雲宗的人殺了,出來混要講道義,團長沒教過你嗎?”


    “而且,我們團長也跟著顧九命失蹤了,你這小子難道不擔心嗎!?”


    無情宗的弟子對周圍一頓痛罵,恨鐵不成鋼。


    周圍滿心委屈,他是進戰場前才加入的無情宗傭兵團,對梁畫的認知隻知道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卻還沒有生出什麽出生入死的深刻感情。


    所以讓他為了團長也好,顧九命也罷,在這幹耗著,他都是不服氣的。


    一年了,進來的時候他從沒想過進這個戰場會是這個樣子。


    清潔術沒法用,又因為不知道還會在這裏待多久,水資源更不敢用,長期下來弄得蓬頭垢麵的,頭皮癢得恨不得把皮撓下來,渾身酸臭味。


    這樣的日子實在難熬,可偏偏藏山的那些人跟瘋了一樣地找顧九命,誰提議說要找離開的路,就被易斯年丟出煞氣範圍自生自滅。


    敢怒而不敢言。


    炮火連天轟炸,揚起了漫天的黃沙,鋪天蓋地的,又是給眾人一頓亂撒。


    等到黃沙徹底落地,露出炸出來的一個大坑,易斯年第一個箭步衝上去,滯著唿吸看了半響,迴頭對著封嘉賜等人搖搖頭:“不是這。”


    封嘉賜不動聲色地垂下頭,片刻後抬手揮了揮:“繼續前進。”


    沒吐出的半句話是:直到找到為止。


    一行長長的隊伍在連綿起伏的沙丘之中前行,腳步蹣跚著在沙麵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你真的相信顧九命還活著嗎?”鬼王□□當拐杖使,眯起眼眺望遠處,又迴望來路一個個轟出來的巨坑,“一年了,沒有半點消息。”


    封嘉賜篤定道:“她不會死,一定。”


    “這麽篤定?”鬼王想故作輕鬆地笑一笑,卻發覺笑出來的笑容苦澀,難看至極,隻好放棄。


    封嘉賜瞥她一眼,“她若死在這樣的地方,就不會是顧九命。”


    正說著,兩人忽然聽見隊伍中有人倒下引發的動靜,封嘉賜對鬼王揚了揚下巴:


    “又有人體內煞氣超標了,麻煩你去把煞氣吸收了吧,這個隊伍,能不死人就最好不要死人。”


    鬼王把□□往肩膀上一扛,笑:“行,開工,就當修煉了!”


    他們從早上剛剛擦亮,走到九個太陽徹底下山,被黑暗籠罩著他們的時候,封嘉賜終於下令停下休整,大家自己吃自己的東西,喝自己的水,數十台炮台上,每一台都躺著三至四人。


    大家互相遷就著擠一擠。


    隻留了數人守夜,其餘人休息。


    封嘉賜枕著手臂,抬頭看著烏雲厚重,從來沒有星星月亮的夜幕,心事重重,連那厚重的烏雲都仿佛變幻成顧九命的臉。


    他心裏一悸,猛地閉眼搖頭,再睜開時才發覺是幻覺。


    “蠢貨!”他自嘲。


    忽然,不遠處傳來喧鬧,他本以為又是誰煞氣超標了倒下,便沒理,等喧鬧一直沒平息下去,易斯年一手肘頂了頂他的時候,他才坐起身來瞥眼過去。


    人群自發舉起來的燈火,找出了一個說眼熟是很熟的,但這一年裏也十分陌生的身影。


    那身影渾身泥汙,渾身上下沒一處幹淨的,隻一雙眼睛濕潤得能滴出水來,那道瘦削的身影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仿佛風再一吹,她就能徹底倒地,她聲音沙啞:“救……救我!”


    鬼王從炮台上一躍而下,兩步來到身影的麵前,“新人?還是女的?”


    不過一瞬,她便感覺到眼前這人體內的煞氣超標嚴重,能從外圍走進中心還沒死絕,有兩把刷子,不是普通弟子。


    說著,她懷著警惕,以□□的末端為手,抬起那人的下巴:


    “奇了怪了,已經快半年沒有新人加入了,還以為外麵除了白雲宗的,再沒有活人了,我倒是很好奇,這一年你怎麽活下來的,姑娘,有幾分本事。”


    話剛說完,她已經看清楚這人的臉,熟悉的又陌生的狹長鳳眼,顧九命有一雙這樣的眼睛,但眼前這個人顯然不是顧九命。


    因為眼裏,沒有顧九命的光和神韻風骨。


    鬼王當下立斷:“楚水怨。”


    楚水怨睫毛一抖,哭腔溢起:“救救我……求你了!”


    周圍扒拉開人群,來到楚水怨的麵前,麵露複雜:“你居然沒死,你居然沒死!”


    說著,他動起手來,撲到楚水怨麵前,抓住她的肩膀:


    “你沒死,那你知道白雲宗的那些家夥威脅我們,殺我們引你出來的事情嗎!?”


    那時,他是第三個誘餌,因為失蹤的三人裏有兩個都是無情宗的,所以羅戰他們就拿無情宗開刀。


    那個時候,他都能感覺到血管在刀刃下跳動,隻需要一下,他就能下地獄,也是那個時候,封嘉賜取出了那顆煞氣珠子。


    他多希望楚水怨能出來救下她,但是她沒有,所以他很想知道,楚水怨到底知道不知道白雲宗威脅他們的事情。


    他們無情宗可是折了兩個弟子進去!若不是他運氣好,估計是第三個!


    楚水怨驚恐地抖著,避開周圍的視線,急亂地自說自話:“白雲宗那些人追殺我,我逃無可逃,我逃無可逃!”


    “我活不下去了!我真的……”她崩潰地哭起來,眼淚在她髒汙的臉上洗出一道道清晰的淚痕,“你們知道我這一年是怎麽過的嗎!?”


    “我一直在躲著他們,他們要殺我!我困了隻能迴到沼澤地那邊睡在樹叉上,每天夜裏要麽提心吊膽會掉下去,要麽擔驚受怕會被白雲宗的人逮住!”


    “師兄,師兄,我實在害怕,我熬了整整一年,我知道這裏煞氣有變動,但我不知道你們還活著,我以為你們都死了,我不知道煞氣裏麵居然能有人活著!”


    楚水怨號啕大哭:“我被白雲宗的人追得沒辦法才打算魚死網破地躲進來,我沒想到你們還活著!”


    “得了,哭什麽哭?聽著煩!你能不知道煞氣裏有人可以活著嗎?溫離書生兩個是什麽人你不清楚嗎?都是空神域的,楚仙子你可別裝蒜了!”


    紀靈山一邊劈裏啪啦一頓說,一邊從炮台上跳下來,踹去一把沙子,正好砸中楚水怨的臉,哭聲戛然而止。


    紀靈山一臉毫不掩飾的假惺惺的愧疚,“喲!抱歉啊,腳誤了!”


    道完歉,又是笑嘻嘻地來到楚水怨麵前:“你不知道,各地有各地的規矩,既然受了我們藏山的庇護,出點東西也是正常的,你說是嗎?楚仙子?”


    這個天底下,紀靈山最看不慣的就是這個楚水怨,見到她就煩。


    這人消失了一年,她還真想她死了好,死了清靜,誰知道居然命這麽大,沒死成!


    可惜!可惜!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為什麽不來?自己找虐嗎?”楚水怨委屈的很,拽了拽周圍的衣角。


    但是一貫幫她的周圍此時也沉默了,還很警惕地瞅她。


    “這還不好猜嗎?你跟我們藏山可是大仇大怨,你是害怕真的來了,中了煞氣我們不肯救你,或者害怕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你師從席夜,那麽精打細算的一個人,可不做這虧本買賣,躲了一年,終於受不了了吧。”


    紀靈山笑嘻嘻地戳穿楚水怨,楚水怨目光如水,瀲瀲動人地一扭頭,看向封嘉賜:“大師兄……”


    原本封嘉賜並無反應,這個稱唿對他而言已經失去了歸屬感,就算當著他的麵喊,他都沒有感覺是在喊他。


    直到易斯年推了他一把,滿眼玩味:“你的小師妹求你呢。”


    “該給的,還是得給,”封嘉賜麵無表情地扭頭,毫無人情味可言,“這裏除了藏山的人以外,每一個人都如此,你不會是那個例外。”


    “那……你們到底要什麽!?”臉皮從來很薄的楚水怨感覺到羞辱,她氣得發抖,卻隻能隱忍。


    封嘉賜擦著自己的雙劍,眼尾都不瞅她,理所當然:


    “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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