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 顧九命是覺得很荒唐的。


    “看上我?”


    隨淨似乎感覺到這句話有些奇怪,便多解釋一句:“我的意思是,挑選。”


    又感覺講得不清楚,他皺起眉,有些許急亂:“我不是挑選, 是你挑我……不對。”


    他撐著眼睛看向顧九命, 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講清楚這個,他很執著這個用詞。


    顧九命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撐著下巴墉慵懶懶, 尾音上揚:“嗯?”


    他到底想說什麽?


    他憋了半響,哼出一句:“你是我的使命。”


    這話實在是太怪異, 讓顧九命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朗朗:“使命?”


    他挪開眼睛,沉沉悶悶地“嗯”了一聲, “不是我選的。”


    顧九命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似笑非笑:“明白了。”


    也就是被迫賦予的, 所以他才想要殺掉她?因為他不想要這個使命?


    他垂眼遮蓋銀白色的瞳孔,他似乎很不習慣,在四處找他的白布帶子, 但那帶子正在顧九命手裏, 被她揉來綁去,纏在手裏把玩。


    他望了半響,最後才撇開目光:“從我被師父撿走修佛後,他便告訴我要找一個人, 那個人與我一樣是陰煞之體,有無相之眼。”


    “那個人會是空神域人人得而誅之的人,也會在幽古戰場得到所有鬼魂喜愛。”


    “找到後又如何?”顧九命覺得摘掉白布後的隨淨,更有血有肉一些,戴著白布的他,像個沒什麽想法的木偶。


    她又忍不住問:“其實你不是瞎子?”


    他一眨眼睛,沉默了半響,才說:“不是,但我的眼睛……不好看。”


    不好看,很醜,會嚇到人,妖怪。


    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而是迴答顧九命的上一個問題:“師父說,找到後,我就是那個人的,不再是大佛門界的佛子,不再是空覺寺的弟子,而是那個人的。”


    顧九命遠遠地觀察他的身型麵容,確認他是個真人,才慢悠悠地說:“聽起來你像是個物品,而不是人。”


    他捏著佛珠,指尖泛白:“我是第三件仙器,人道傳承……的擁有者。”


    這種擁有並不是指他拿著人道傳承,或者悟了人道傳承,而是指從他被一真大師撿走後,一真大師把人道傳承的內容刻在他靈魂的深處。


    他沒有領悟人道,隻是把傳承中的所有內容熟記於心甚至靈魂。


    他唯一的作用,就是找到那個人,然後把人道傳承給那個人。


    從這個角度來講,他的確如同一件物品,一本篆刻著人道傳承的書,找到那個人後,把刻在神魂中的人道傳承所有內容交給那個人,而他的神魂也會隨著內容的輸出而消耗,最終死亡。


    他的存在隻是為了把傳承給那個人,給完之後,他便再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如果不在規定時間內找到那個人,人道傳承便會侵蝕他的神魂,最終還是邁向死亡。


    所以他想,或許殺了那個使命,他的結局就會不一樣。


    這一切,顧九命都不知道,她聞言隻是挑眉:“所以你要把傳承交給我?”


    他捏著佛珠一聲不吭,還有些警惕地望她一眼。


    “不必緊張,你若是不給,我也不會搶。”顧九命覺得他的反應有些好玩,那為難的模樣,像是她在要他的命一樣。


    並且氣氛一下子緊繃起來。


    恰好這時一個小和尚來敲響了結界,打破了緊張的氣氛,隨淨望過去,小和尚眼珠子飛快地瞥兩人一眼,爾後猛地低下頭甕聲甕氣地說:


    “隨淨師叔,你泡靈泉聖水的時間到了。”


    隨淨立馬站起來,抬腿想走,但半響望向顧九命。


    顧九命隨意揮揮手,把結界撤下:“走吧,但無相之眼我是不會摘的,你們別打算強迫我。”


    可他還是沒走,而是輕聲說:“不摘自然可以,隻是體內煞氣很重,久而久之你的性情會被煞氣影響,變得暴戾兇殘,隻有摘除煞氣的本源,也就是無相之眼,你道心才能穩固。”


    顧九命了然:“原來這就是你們說的為了我好?”


    他點頭。


    我佛慈悲。


    “大師不必替我擔心,我練的功法可以轉化煞氣。”


    隨淨眼睛微睜,似乎有些驚訝,躊躇一會他才說:“那你也要去泡靈泉聖水,清心淨魂,穩固道心,否則我不會把人道傳承給你。”


    雖然就算泡了,他也不一定會給她。


    顧九命想了片刻就答應了,這靈泉聖水一聽就知道是好東西,不管他給不給那個什麽傳承,她都打算去泡一泡。


    於是她跟著隨淨離開這個屋子。


    原本隨淨是叫了小和尚提了熱的靈泉來給顧九命沐浴泡澡的,但是一番混亂之後,這個屋子幾乎報廢,便幹脆讓顧九命跟著去泉眼泡。


    他摘除無相之眼後,身體內總有些煞氣殘留,每周需要泡一日,否則煞氣會影響他的性格處事。


    泉眼並不在空覺寺內,而是在空覺寺勢力範圍的一個偏僻的山中,對於修士來說飛行不過片刻,但是空覺寺有規定,泡泉水必須徒步前往,心誠則靈。


    於是顧九命也就跟著徒步走去。


    兩人走過空覺寺大殿,又出了空覺寺的大門。


    顧九命望著黑壓壓的人頭,腳步一頓,那無數道炙熱又怒氣衝衝的視線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樣。


    她並不知道之前在房間裏她的煞氣鬧出了多大的動靜,引得全城圍觀。


    數十裏長街,人滿為患。


    人們席地而坐,無聲地抗議。


    隨淨腳步都沒停一下,繼續領著顧九命往泉眼的方向而去。


    這時寂然無聲的現場頓時響起一道高音:“他們要去泡靈泉聖水!”


    “有沒有毛病,隨淨這佛子有毛病吧?他是不是外界修士的探子間諜?”


    “攔下他們!”


    “外界修士滾好嗎?我們自己界的佛門弟子都沒有個個去泡靈泉聖水的,她憑什麽啊?”


    “隨淨這個家夥再這樣做事,我們就要反抗了啊!他怎麽能讓外界垃圾浪費我們大佛門界的資源?”


    又有人高喊:“我爹那時候就說了,一真大師最不應該的就是撿了他迴寺,他是什麽啊,他是陰煞之體!他本身就是一個魔鬼!不聽吧?現在帶著外人來破壞我們大佛門界的安寧了!”


    魔鬼。


    隨淨步伐一頓,也就是這麽一頓,一顆雞蛋啪地碎在他的身上,汙染了僧袍。


    他眨了下眼睛,垂眼看向僧袍。


    有一便有二,群眾隨手撿起身邊的東西,不管什麽都扔向隨淨。


    一時之間半空劃過各種東西,靈石、石頭、雞蛋……


    修士的準頭極好,東西都很準確地落到隨淨這個“罪魁禍首”身上。


    顧九命看著他定定地站著,也不反抗,他虛虛地捏著拳頭,半響從顧九命手裏奪過白布,重新覆蓋在眼睛上,遮住了一切。


    遮住了整個世界。


    忽然,嗡地一響,所有砸過來的東西都被一道結界擋在結界外。


    “再砸一個試試?”


    顧九命刀拄地,眼尾輕撩,刀風肆虐地狂吹,揚起她的發梢,更襯得她眉眼銳利如刃,血性狂烈。


    刀風狂卷,把所有半空中的物品絞得粉碎,如煙般飄散。


    天地間的氣流霎時變了個走向,吹得飛沙走石,眾人被滾滾紅塵迷得眼睛睜不開,隻能一個個撐開防護陣。


    眾人在她眼中看出可怕的氣勢,壓得人不敢直視。


    有人不服氣還想繼續扔,被人攔下來了。


    “別,你沒看見她之前弄出來的動靜?一會她發瘋了像明華一樣四處屠戮怎麽辦?”


    “走,管什麽心誠則靈,無稽之談。”顧九命拽著隨淨,一個旋身踏上古卷,往泉眼的方向飛掠而去。


    囂張至極。


    “她……”


    一眾人都氣瘋了,就沒見過用他們界的聖水還用得這麽狂傲的人。


    顧九命最懶得管的,就是別人的評價,所有的聲音都被她一尾巴甩在身後。


    倒是有一件事她頗為好奇。


    她盤腿坐在古卷上,問隨淨:“他們為什麽對你敵意如此大?”


    一個佛子,是整個大佛門界唯一一個,隻有這任佛子死去,才會有下一任,是很重要的傳承人物。


    所以大佛門界的人對隨淨的態度十分奇怪。


    隨淨氣息沉寂,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一般,沒什麽情緒地說:“因為我是邪僧。”


    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顧九命迴頭,看見他也盤坐著,白布下的半張臉頗為冷漠。


    “因為陰煞之體?”顧九命挑起眉頭。


    他點點頭。


    倒是顧九命感覺頗為奇怪,“陰煞之體,純陽之體,雖不至於爛大街,但也並不稀罕,男子陰煞之體,除了煞氣影響性情外,是好事,因為不易成為鼎爐。”


    隨淨似乎有些茫然,隔著白布都能察覺到他疑惑的視線:“什麽是鼎爐?”


    顧九命:“……”


    “大佛門界沒有鼎爐?”


    “鼎爐?”


    “也就是被采靈術采掉修為,被人養著時刻采靈的修士,男子純陽之體,女子陰煞之體,是鼎爐中的極品。”


    “何為采靈術?”他依舊不解。


    顧九命沉吟半響,望著他好一會,確定他的確是不知道,而不是裝傻騙人,才盡量使自己的話顯得正經一些:


    “男女雙修,修完能生小孩的事情,一方在這個過程中,將另一方的修為采補掉,就叫采靈術,是一種秘法。”


    隨淨鬱結地擰著眉頭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又說不出,最後臉一垂,不吭聲了。


    顧九命等了一會沒等來他的反應,便專心看路,控製著古卷往靈泉的方向飛。


    就在她專心之時,忽然聽見隨淨有些沉悶的話:


    “所以你是極品鼎爐?”


    顧九命驀然迴頭。


    隨淨被她這突然的迴頭一瞥,瞥得險些身子沒坐穩掉下去,他穩住身形,連忙壓著聲音解釋:


    “你別誤會,我不會采靈術。”


    顧九命饒有趣味地輕笑:“我是想說,泉眼處到了。”


    下方,便是煙霧繚繞的空覺寺靈泉聖水池,還沒下去,便感覺到熱氣從下往上湧起,滾燙而灼熱。


    她緩慢降下古卷,幽幽道:“邪僧?聽聞你們大佛門界見多識廣,可竟連陰煞之體都不知道,你不過是普通人,在空神域甚至不值錢。”


    “所以,別妄自菲薄。”


    “也沒必要被一些無聊的人影響,沒有任何人能定義你。”


    “就好像我從來不覺得我是一個鼎爐。”


    顧九命聲音在泉水沸騰的咕嚕咕嚕聲中,顯得飄渺而悠遠,似有若無,如繁雜世間的一股清泉,擁有洗滌汙穢煩躁的能力。


    隨淨望著她,怔然。


    忽然一隻手探來,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把他的白布扯下。


    他驚愕抬眼,四目相對,她眼底笑意極淺:


    “還有,你眼睛很好看,並不醜,沒必要總是遮掩著。”


    “除非你是遮著裝瞎子,去做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隨淨側開臉,悶聲道,“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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