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命一路追著老者而去,心裏卻鬆了一口氣。


    這是她首次被嚇得落荒而逃。


    突然冒出一個自稱她夫君的男寵,想到在他的記憶裏,他們兩個曾……


    這難免讓人難以接受。


    老者以神識之體,越過了一道拱門,顧九命連忙迴神,這才有心思打量周圍環境。


    仿佛並不是在墳墓中,而是進入了一個異世界。


    這裏的天,昏暗沉重,烏雲如浪潮滾滾而動,似觸手可及,不遠處是一座拱門,拱門上三個大字:黃泉路。


    拱門後是一條曲折的路,路的兩端是一片猩紅之景,傳說中的彼岸花迎著陰風招展。


    顧九命凝眉上前,正要跟著老者進入,拱門的兩邊突然出現兩道身影,抬手攔下她。


    “你是什麽鬼?”


    一個身材高瘦、麵色慘白、口吐長舌,官帽上寫著“一見生財”的男人問。


    顧九命:“……”


    “人。”


    男人嗬斥她:“糊塗,人怎麽可能下地府,休留執念,你已經成了鬼魂。”


    聲音直入靈魂。


    正說著,其它各派的人也到了,一起在拱門前駐足。


    白無常一看便皺眉,對著另一邊的胖子黑無常道:“怎麽這麽多鬼?罷了,不登記了,讓他們去望鄉台吧。”


    “鬼魂們排好隊,一個個來,休要擁擠!”


    司南庚匆匆趕來,原以為又要落後一步,一看大家都在才鬆了口氣,他瞪著第一位的顧九命,眼底寒光乍現。


    看他怎麽收拾她!


    走過黃泉路,顧九命看見一座高台,台下雲霧繚繞望不見底,高台在雲霧中若隱若現,並不真切。


    遍地幽光,漫天玄色。


    高台上一佝僂老者盤坐蒲團之上,對他們的到來似有所感,嘴上輕動:


    “一到望鄉台,遙望家鄉迴不來。”


    “去吧,此台能見陽間親人狀況,見過看過,勿要留戀。”


    聲音悲憫平和。


    緊接著,一道清風將顧九命送到望鄉台上,依欄杆而站,遙望遠處天際,隱約見到一抹畫麵從識海中滑過。


    那是一個通身清冷出塵,麵容清雋,窺之如見天神般的男人。


    他將繈褓中的嬰兒放入萬川冰河之中……


    似乎隻是眨眼間,天地輪轉,星河變幻。


    一縷幽香撲鼻,她在繡榻上醒來。


    顧九命撐起身子,發髻上的步搖流蘇垂墜、輕響,她抬起手,華美服飾層層疊疊,壓得她有些氣悶。


    “公主,奴已經找來了封將軍,求公主喝藥吧……”


    公主封將軍?


    她抬眼望去,隻見一人跪於寢室之中,手持佩刀,垂首無言。


    “公主……”


    侍女遞來一碗苦味衝天的藥。


    她是當朝扶頤公主,即將遠嫁西北疆域和親,臨行前,她病倒了。


    顧九命望著晶瑩的玉碗,想起這件事,她病糊塗了麽?怎麽才想起這件大事?


    “封將軍就這般無情?”


    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響起。


    她微怔,她為何要這樣說?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跪在地上的將軍凜然,依舊不願抬頭看她,開口道:“主上……”


    封嘉賜怔然片刻,改口道:“公主應以大局為重。”


    “大局?何為大局?和親難道就是本宮的命?”顧九命扶著侍女的手,病弱地起身。


    公主的身體真差啊……怎麽這般弱柳扶風?


    顧九命想著,忽然又感到一陣違和,她為什麽這樣想?她不就是公主?


    她連忙輕捏額角迴神,當真病糊塗了。


    她拖著笨重的長擺來到封嘉賜的麵前,望著這如頑石般的男子,心中一陣悲愴,她毫不遲疑地丟下手爐,抬手拔他腰側的刀。


    手爐哐當一聲砸地,在偌大的寢室內發出清脆聲響,隱有迴聲。


    封嘉賜大驚,一把按住她的手:“公主!”


    侍女驚得跪伏在地,冷汗津津,惶恐地喊:“公主息怒!”


    顧九命冷然一笑:“將軍不是深諳男女有別,授受不親之道麽?怎麽如今如此放肆?”


    封嘉賜手一抖,片刻後鬆開。


    顧九命猛地拔刀,刀有些重,她險些提不起來。


    太弱了……


    嗯?又來了,腦海裏的這道聲音到底是何人?


    她閉眼驅趕腦海裏亂竄的思緒,把刀笨重地架在將軍的頸間,譏誚地問:


    “封嘉賜!本宮隻要你一句話,你可——”


    定是要問,你是否愛過我,從沒想過這話本裏經久不衰的句子有朝一日會出自自己之口。


    公主狠狠頓住,氣得一把丟了刀:“不問了!”


    封嘉賜抿直了唇線,依舊垂著眼,一聲不吭。


    兩人對峙著,氣氛沉默再沉默,侍女依舊匍匐著,見狀小心翼翼地捧起藥碗,雙手捧高,頭依舊垂著近乎貼地,惶惶不安地勸道:


    “公主,該吃藥了。”


    顧九命掃她一眼,怒然:“本宮自小身體強健,從不吃藥。”


    侍女甕聲甕氣地迴:“公主糊塗了,公主從小體弱,三日離不得藥的。”


    顧九命一陣恍惚,是嗎?


    不管了。


    她側頭看著石頭似的將軍,眉間落寞:“將軍當真要親自把我……本宮送到敵人的床榻之上?”


    封嘉賜暗啞地迴:“這是臣的責任。”


    “難道你當真不懂本宮心意嗎?”


    什麽心意?


    顧九命不耐煩地猛揉額角,想把腦海裏的想法通通驅逐。


    一貫幹淨利落的將軍不知為何沉默了,良久,久得手爐都要冰涼下去,他才開口:


    “公主該吃藥了,明日啟程後,路途遙遠風雪相隨,若是病再拖下去,對公主身體不好。”


    封嘉賜握緊了拳頭,忽覺心髒鈍痛,額角有汗珠滲出。


    顧九命忽然笑了,笑了許久,笑得眼角有淚:


    “隻怕本宮死在路途之中也無人問津,本宮不過是一個工具罷了,一個你們打不贏敵國,用來調和的工具,工具若死了,不過落得一句不幸,殊不知活著才是最大的不幸。”


    封嘉賜克製著疼痛,艱難地開口:“公主,下戎單於是個驍勇之士。”


    “就是太驍勇了,你們才打不過?”


    “公主,這是聖上的決定,若是這場戰再打下去,隻會生靈塗炭。”


    顧九命茫然歎息:“難不成還是本宮任性了嗎?本宮隻想要……”


    她目光落在那堅毅孤勇的男人身上,“罷了,那單於叫何名?”


    封嘉賜輕微壓低了身子,晦澀道:“司南庚。”


    顧九命:“……”


    似乎真的有什麽不對,這感覺,仿佛在看一場西廂記的戲,突然冒出來一個孫悟空。


    違和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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