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節,學堂裏譚學究難得寬鬆,準了休假,倒成了謝家兒郎最寬鬆的時候,不必溫書苦學,研讀考課,因此倒難得齊聚了一堂,給老太太請安。


    為首的是謝兗,他一身青衣,眉目疏冷,對著老太太時眼底方才有了半分暖色,躬身道:“孫子給祖母請安。”


    老太太眼中滿是笑意,讓他坐下,說道:“在祖母這兒,哪來的這麽多禮數?”


    長懷這孩子,品行端莊,好學上進,可就是性子清冷了些。


    當年他母親生他時難產,身子一落不起,偏生充州何家得了消息,生怕何氏有了不測,武安王妃的名頭落到別家姑娘手裏,竟巴巴地將何氏的嫡親妹妹送來了王府。


    何氏性子柔順,又念著娘家情分,苦衷憋在嘴裏不說,反倒遭了何家埋怨,時間長了,淤積在心,竟害了場大病去了。


    那時長懷已經記事,喪母之後性子大變,愈發不愛說話,再加之謝殊忙於政事,騰不出空來教導兒子,長懷多半時候,都在覺滿堂陪著她。


    後頭虞氏進門,生了娉婷,謝兗雖性子冷清,卻難得喜歡這個粉雕玉砌的妹妹。


    誰知隨著兩人年歲大了,反倒不如小時候親密。


    思及此,老夫人心頭又是一陣感慨。


    外頭忽然傳來清脆活潑的童音,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見謝家容淮斜挎著小書袋,鳥兒一般飛進老太太懷裏,小嘴一撅,甜言蜜語就連珠炮似的出來了,“祖母,容容可想你了!”


    老太太哎呦了一聲,笑得麵上紋路盡散,蹭了蹭孫兒白嫩嫩的小臉,說道:“祖母也想容淮了!”


    謝兗瞧見眼前場景,眉眼冷意散去三分,竟然有了些微笑意。


    “那容容有沒有想大姐姐呀?”


    來人清越的聲音好聽極了,透出一股軟軟的意味。


    謝兗的目光觸及後腳進來的人,麵上笑意卻微微一頓,又冷了下來。


    謝娉婷穿著淡紫的薄羅衫子,映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一雙杏眼正含笑望著他。


    他微微垂首,不去看她。


    別以為那日叫一聲哥哥便可抵去往日的疏遠嘲諷,那些,他可是都還記著。


    謝娉婷瞧見兄長模樣冷淡,並不氣惱,隻是小心地叫了一聲“哥哥”。


    聽到這聲“哥哥”,謝兗有一瞬的愣神,他仿佛迴到了兩人幼時,小姑娘受了傷,總是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隻會叫“哥哥,我疼”。


    謝兗將內心動容掩在平靜麵容下,他輕輕應了聲,語氣和緩不少。


    謝容淮圓溜溜的大眼睛瞧了瞧大哥和大姐姐,向老太太撒嬌道:“祖母,今日上巳節,容容也要和大哥哥大姐姐一同出去遊玩!”


    孫輩裏頭,謝容淮是最小的一個,又聰明伶俐,人見人愛,小孫兒的請求,謝老夫人如何舍得不答應?


    謝老夫人正了正小孫兒的發帶,臉上皺紋笑得更深了,她連應了三聲好,說道:“容容若歡喜,便去吧。”


    謝容淮緊緊地抱著祖母,用甜的發膩的童音說道:“祖母最好了!一點不像爹爹,天天逼著容容練大字,它們認識容容,容容不認識它們呀。”


    這怨怪的語調格外可愛,謝老夫人開懷笑出了聲,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呀,還真是調皮搗蛋,也不知是隨了誰。”


    謝容淮滴溜溜的大眼一轉,道:“隨爹爹!爹爹最調皮搗蛋,每天打容容屁屁!”


    謝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卻仍舊囑咐道:“長懷,春闈在即,眼瞧你苦讀人都瘦了一圈,也好趁著今日出去鬆快鬆快,由你帶著呦呦和容容,祖母也放心。”


    謝兗微微頷首,一一應下。


    *


    上巳節遊人如織,金水河邊人滿為患,女子雲鬢香衣,染的燕京城都香了幾分。


    文人墨客舉杯飲酒,曲水流觴,作詩談文,更有伶人伴奏為慶,雅樂入耳,好不痛快。


    謝娉婷牽著謝容淮的小手,與兄長一左一右護著他,生怕人來人往地將他擠散了。


    一行三人,男俊女俏,就連中間的小娃娃都那般可愛精靈,倒是惹得不少人駐足觀望。


    徐妙錦在金水橋下駐足,她遠遠地瞧見謝娉婷,麵上露出喜色,揮手道:“呦呦,我在這!”


    然則周遭嘈雜,聲音淹沒在人海中,正主自然是聽不見的。


    眼瞧著人就要過去了,徐妙錦一著急,提著裙擺便追了上去,她又叫了一聲“呦呦”,後頭女使也跟著追了上去。


    誰也沒注意,橋畔正與友人參與曲水流觴的男子聽見這聲“呦呦”,神色微變。


    因著一時愣神,李延光並未及時接過對方遞過來的酒盞,對麵的白衣公子哥看他模樣呆愣,眼中閃過一絲輕慢,又假意叫道:“元棲,怎得不敢接酒盞,莫不是怕了?”


    李延光迴過神來,他麵上帶著再平和不過的笑意,隻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他將酒水一飲而盡,濺灑出的酒液落到衣衫上,洇出一片深色濕痕,他也毫不在意。


    李延光目光微寒,起身道:“這酒水,也不過如此。”


    話罷,竟轉身離去。


    那白衣公子瞧他模樣輕狂,低低咒罵一聲,道:“不過就是個破落伯府的公子,家中欠著無數外債,也敢在我麵前耍橫?”


    一旁的藍衣公子安慰道:“這滿燕京誰人不知,老昌平侯中飽私囊,被罷官降爵,抄家充公,憂憤離世,裏子麵子都丟盡了,前幾日我還聽我母親說,李家老夫人上我們家借銀子,替李延光交來年的束脩呢,你何必跟這樣的人置氣,豈不是自掉身價。”


    白衣公子嘲諷一笑,“那李延光讀的學堂,原是武安王府的宗塾,武安王仁善,不論身份貴賤,隻要一心向學,皆可進內研讀,且分文不取,李老夫人借銀子,哪裏是為了束脩,恐怕是家中隻餘繩床瓦灶了吧。”


    兩人會心一笑,又互飲了一杯酒,各自按下不提。


    微風拂麵,帶著絲絲冷意,倒將方才的酒氣散了散,李延光腦子清醒了幾分,卻又想起那聲“呦呦”來。


    這名字,分明熟悉的很,可他竟一點兒想不起來,到底誰叫這個名字。


    想不出來,腦子又疼得緊,他索性棄了繼續想的念頭。


    目光無意中觸及遠處皇覺寺的山門,李延光不禁愣了愣,腳下一轉,便入了皇覺寺。


    廟宇幽深,香火飄渺,許是今日上巳節,求姻緣的男女多了些,平常肅靜的山寺倒顯得喧鬧了幾分。


    他直往裏頭走,一時未曾注意山門前的掃地僧,腳下被僧人手持的笤帚拌了一下。


    他正欲開口致歉,卻見那沙彌施了單掌禮,定定瞧他,半晌才問道:“施主是過來求姻緣的?”


    李延光瞧這小僧麵目清秀,年歲尚淺,看著不像方外之人,便皺眉道:“未曾想過。”


    那沙彌搖搖頭,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倒是不再言語。


    李延光頗覺得這人有些莫名其妙,他麵上不虞,大步朝天王殿走去,不再理會這糊塗僧人。


    那掃地僧瞧著施主的背影,歎息道:“本有鳳雛之才,卻孽障纏身,可惜,可惜啊。”


    這話音方落,便見一大肚僧人自他身後走來,聲如洪鍾,道:“才識得多少算法,便出來班門弄斧?”


    掃地僧瞧見來人,麵上一慌,叫了一聲“惠能師兄”。


    惠能嗬嗬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住持說了,囫圇之言勿要外露,大千世界,有相無形,變化多端,非人力可測,勿要多言,誤人子弟。”


    那掃地僧麵露羞愧,言語低落,“多謝師兄,慧靜悟了。”


    惠能道了一句無妨,又問:“今日太子殿下親臨,早間的茶備好了嗎?”


    慧靜應道:“早已備好,同從前別無二致。”


    太子殿下幼時體弱,上皇覺寺修養過一段時日,殿下對皇覺寺的茶水格外鍾愛,每到上巳節,必定至寺中尋住持談經論道,風雨不動,因此到了這一日,住持便會吩咐他們提前備好。


    禪房裏,道宣住持正同太子博弈。


    棋盤上黑白棋子錯落有致,不分伯仲。


    慧靜推開了禪房門,持著茶盞進了房。


    道宣住持白發鶴顏,麵露微笑,道:“鄙寺粗茶,承蒙太子不棄,特意叫小僧烹煮,殿下試試,比之從前,有何不同?”


    周懷禛執起茶盞,掩袖飲下,隻覺得神清氣爽,味淡且甘,他輕聲道:“比之從前,體味更甘。”


    道宣住持聞言,笑而不語,撫了撫雪白長須,道:“茶未變,依舊是去冬鬆針,鬆仁,佛手和梅花混經冬雪水烹製而成,是殿下的心境變了。”


    道宣趁勢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此時竟黑子占了上風,反敗為勝,道宣笑道:“殿下今日的心思,可不在與老朽談經論道上。”


    周懷禛麵上神色未變,心中卻春波微起。


    沒錯,他大概是想他的呦呦了。


    不過一日未見,便已是如隔三秋。


    “既如此,懷禛便先告退了,勞煩住持招待,日後再來拜訪。”


    太子這話說得謙遜,道宣住持卻早已看破一切,笑道:“殿下所想,盡可成真,快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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