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天隻有兩個月,十月中旬晨起時便迷霧蒙蒙,朔風凜凜,頗有點冬日的意味了。


    現下是巳時一刻,薄霧散去,壽康宮門前的漢白玉石階承接著燦陽的光輝,表麵氤氳出一層淡淡的冷光。錦秋捏著帕子,垂首立在玉階上,正打腹稿。


    “王妃,您請罷,”小黃門上前打千兒,音調又尖又細。


    錦秋迴過神,抬首望了望日頭,快步跟了進去,每一步踏在金磚上,空蕩蕩的大殿中便激起一陣當當的迴聲。雖然這壽康宮來了許多迴了,可沒有哪一迴像今日這般心裏七上八下不得安生,畢竟她是肩負了她爹的一條命來的!m.xbiqiku


    錦秋趨步上前,緩緩吐出一口氣,朝太後蹲身行禮道:“給母後請安。”


    “坐罷,你這迴恐怕還是為你父親來的罷?”太後開門見山。


    “母後料事如神,”錦秋謝了坐,抬首望向寶座上的人。她懶洋洋地斜靠在雕百鳥朝凰的翹頭上,一雙眼微眯著看她,毫不在意似的。其實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看任何人都是同樣的不屑一顧,無論對她還是她父親。


    寶座右側坐著的林春喬站起身,朝錦秋走過來,“臣女見過廣平王妃。”


    錦秋微笑著頷首示意。


    這女子才是太後最屬意的廣平王妃人選,家世顯赫,又自小認識王爺,錦秋打心眼裏不願落她之後,但凡有別的法子她都不想當著林春喬的麵求人,可今日實在走投無路了!


    她雙手交放額前,朝太後深深叩拜下去,“母後,臣妾本不該來叨擾您,可臣妾的父親在獄中病重,他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再在陰潮的天牢裏待上半個月,隻怕有性命之憂,臣妾懇請母後開恩,向皇上求求情,準許臣妾父親迴府修養。”


    太後蹙眉,二龍搶珠紅羅抹額上鑲的翡翠綠光熠熠,“你這是給哀家出難題啊!後宮的事兒哀家或許還能拉上一把,前朝哀家可從不幹涉,皇上有皇上的道理,哀家不能給他拖後腿不是?前幾日你過來求哀家,哀家後頭便去尋了皇帝,這才曉得這案子牽涉甚廣,連史家和慕容家的兒子都送入了天牢,朝中二品官員也進去了兩個,多少京中命婦來求哀家放人,哀家都沒答應,若是給你開了這條先河,旁人該怎麽說?說哀家厚此薄彼,重親不重賢,錦秋你是個聰明孩子,該明白的,”太後說完悠悠歎了口氣,瞥了一眼海嬤嬤。


    海嬤嬤立即走到錦秋跟前將她攙起來,還悄聲說了句:“太後也有太後的難處,王妃您千萬體諒她老人家。”


    心緊縮成一團,錦秋隻想大哭一場,為何沒人能幫她呢?她的爹爹在牢裏受苦,在等著她救呢,可她這個長女一點用處也沒有,放下麵子跪了也求了,仍是無濟於事,怎麽辦呢?究竟要怎麽辦呢?


    “不過你也不必憂心太甚,一個月後這案子就該結了,待案子審完,你父親又確實沒貪大頭,哀家必定在皇帝跟前力保他,不如哀家明兒讓陸院判去天牢裏瞧瞧,開幾副藥?”太後又道。


    “謝母後恩典,”錦秋有氣無力地應道。她心裏明白,無論是怕落人口實做表麵功夫還是真心要幫她,太後能做到這份上也不容易了,她不能太強求人。


    可道理都明白,心裏就是覺著委屈,當初周劭娶她是怎麽說的?讓她享皇家尊榮,結果呢?連父親也救不了,她享了什麽尊榮,做的又是哪門子的王妃啊!


    “不過……”太後雙手插進貂毛暖兜裏,問道:“你沒去信給牧之罷?株州那兒傳來消息,有賊寇犯上作亂,他現下必定焦頭爛額,若單隻為你父親的事便不必催他迴來了。”


    賊寇犯上作亂?錦秋的心吊了起來,望向太後……


    可轉念一想,周劭畢竟是王爺,還能讓王爺親自領兵作戰不成?便是株州大大小小的官員戰死一半,也絕不會讓他有半點閃失,她犯得著為他憂心麽?


    她忽而怨怪起周劭來,若是他當初讓人壓下這件事兒,她爹爹也不至於入獄,若是他現下就在她身邊,她也犯不著四處求人。


    太後揉了揉角,擺手道:“哀家有些乏了,你便先退下罷。”


    再大的委屈也隻能往肚裏咽了,錦秋抬首望了坐上之人一眼,見她已闔上眼閉目養神,隻得卻步退下。


    就在此時,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林春喬卻突然撒嬌似的對太後道:“姑母,我想去送送王妃。”


    太後猛地掀開眼皮子,望著她,看透了似的,嘴角漸漸綻開笑意,道:“去罷。”


    錦秋納罕,這人與她連話都沒說過一句,為何要送她?


    林春喬款步走來,嘴角自始至終掛著一抹溫婉的笑意。錦秋無言,與她並肩走出壽康宮,往東,依次走過西六宮。


    時不時有辦差的婢子奴才從二人身側走過,其中不乏認得她們的,都向二人打千兒行禮。


    兩個女人像是在暗中較著勁兒,要抬首挺胸不落其後,每一步須得行得比對方優雅,不能走得太快,不然便冒進,亦不能落後,否則就是跟從,甚至也不說話,必須等到另一個人先出錯,退出這場無聲的戰鬥為止。


    如此一路走到了順貞門,再往外便是外宮了,林春喬終於出聲:“王妃想要救宋大人是麽?”


    錦秋步子一頓,笑道:“方才壽康宮裏林姑娘不是已看清楚了麽?”


    “其實此事我很想為王妃效勞呢,”林春喬的聲音溫溫柔柔。雖然相貌平平,但這個溫婉的性子卻為她增色不少,錦秋細看之下竟覺出幾分美態來。


    她思忖了片刻,領著林春喬往背人的甬道裏走,這二十幾步路錦秋的腦子風車似的嘩啦啦轉了幾十圈。


    林春喬乃國舅獨女,國舅爺當年在校場救過皇帝,很得他的倚重,他若向皇帝求情,皇帝無論如何也會給他這個麵子罷?隻是……她為何要幫自己?


    夾道中並無宮人往來,寒風唿嘯,宮簷下的六角宮燈在風中唿唿作響,錦秋的湘妃色盤錦扣窄襖下擺一下下拍打著她的腿。夾道裏日光照不到,她們就像在陰影下做著見不得光的交易的人。


    錦秋頓住步子,故意笑道:“林姑娘,您這話可是說笑了,太後娘娘尚且沒法子的事兒,您能有法子?”


    “姑母是一國主母,有些法子她不能用,可是我爹就不一樣了,他們官場中人有他們的法子。我也是不忍心讓王妃的爹爹一把年紀了還在獄中受罪,況且就拿了塊玉,值得什麽呢要白白搭上一條命,”林春喬笑得溫和,然而說出來的話卻教錦秋遍體生寒。


    錦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笑意溫婉,體態盈盈,怎麽看怎麽嬌柔。


    錦秋愈加覺著她話裏的意思費解了,她說不必為了一塊玉白搭上一條命,是她已經曉得皇上動了殺心,還是說即便皇帝不動手,隻要錦秋不答應她她便會要了宋運的命呢?


    寒風一陣陣湧過來,直鑽進骨頭縫裏,錦秋緊了緊夾襖,定定望著她,“在此先謝過林姑娘仗義相助了,但你為我效勞,我若不禮尚往來,心裏不安,不知可有什麽我能幫得上你的地方?”


    林春喬麵頰上立即升起一片紅霞,她側過身去走了兩步,柔聲道:“姑母若舉薦我做王爺的側妃,還望王妃從旁提點王爺幾句,如何?”


    每個字都是一道驚雷,在錦秋耳畔炸開,她的心像被鋼針紮了,細密的疼痛蔓延……


    林春喬又轉過身,笑道:“姐姐答應了罷,多一分猶豫宋大人便要多受一分罪,您若是現在應下,五日之內我保管宋大人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刑部大牢!”


    錦秋微垂下眼瞼,望著地麵,先前與周劭的一幕幕在眼前閃現,為救爹爹,親手將周劭讓給另一個女人,這是往她心上剜一塊肉啊!可再疼也沒法子,自己不疼,爹爹就要疼了。


    以此來換父親迴府也不是不能,畢竟以他們現下的關係,指不定他一從株州迴來就要納側妃了呢,如此不如順水推舟,畢竟父親的病迫在眉睫,夫妻之情再大,也大不過一條命去。


    “王妃,您覺著如何?”


    “好,”錦秋鄭重頷首道。


    林春喬沒想到錦秋答應得這般爽快,鬆了口氣,笑道:“那王妃就等我的好消息罷!”


    錦秋嘴角強扯出一點笑意。


    林春喬朝錦秋蹲了蹲身,樂嗬嗬地出了順貞門。


    錦秋卻終於忍不住,身子一軟蹲在地上。她對不住周劭,更對不住自個兒,可還能怎麽辦?是他們將她逼進死胡同,最難的時候也讓她一個人走,嫁人不就是為了有個伴牽著手一起往下走麽?為何最後還是她一個人,她真恨呀!但凡他出手壓下此事,她也不必低聲下氣地求人,更不必將自己的感情放在腳底下磋!


    錦秋雙拳攥得緊緊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忙仰起腦袋將淚逼迴去,淚眼朦朧中正望見一線兒陰沉的天上,孤雁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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