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鸞殿的貴妃榻上,朱貴妃右手搭在拐子紋卷草透雕的翹頭上,闔著眼,綠衣正為她揉著額角。


    一著絳紫色雲雁補子的公公嗬著腰立在她麵前,尖聲細語地稟報道:“貴妃娘娘,奴才那不成器的幹兒子陳淄已在京城尋著趙臻了,據說他現下進不了東西,瘦得人幹兒似的,若不借著您的麵兒請王太醫出山,恐怕沒幾日人便活不下去了!”


    “嗬!果然沒死,”朱貴妃嘴角一勾,捋了捋孔雀紋壓邊的袖口,“這人的命還得留著,你待會兒便出宮給王太醫傳個話罷。”


    “是,娘娘。”


    “還有你那幹兒子,讓她繼續盯著,本宮先前的話也給帶到了!”


    “奴才明白,”梁公公的拂塵一甩,換了另一隻手攏著。


    朱貴妃輕撫了撫那紅鴨嘴一般的長指甲,道:“沒旁的事兒那便退下罷。”


    梁公公應是,卻行退出殿外。


    “娘娘,”為她按揉額角的綠衣有些不解,“這人一個民間走漕運的,不會功夫,又沒有手段,能有什麽用處,娘娘何必對他這樣上心?”


    朱貴妃掀了眼皮子,抬手示意她停下,而後站起身子道:“有手段有功夫的本宮也不是沒用過,隻是廣平王這人實在太警覺,折了本宮三員大將,他本人又是個油鹽不進的,要在他身邊安排個人屬實不易,”她緩了緩,繼續道:“可這迴的人不一樣,這趙臻是他王妃的表哥,王妃要舉薦他,廣平王能不給這個麵子?隻要把人安插過去了,遲早有一日能派上用場。”


    “可這人怎肯為娘娘所用?”


    “這世上的人,隻要你找著了他的軟肋,都能為你所用!”朱貴妃那纖長的五指如花瓣收攏成個花骨朵。


    ……


    因著是皇帝賜婚,納吉納征等步驟便省了,王府直接送了二十四擔聘禮到宋府,日子禮部也已定下,就在八月初八,一個月後。


    錦秋生怕李氏使絆子,不敢將婚禮籌備假手於她,這幾日事事自己料理,忙得腳不沾地。


    不過上迴李氏到汀蘭院來說的那些個話她也放在了心上。她如今要嫁出去了,還霸攬著府中內務不成樣子,於是便遣人將那幾箱子賬本搬去了清溪院,自己則拿著那串鑰匙親自去了宋運院子裏。


    一入內室,錦秋便見宋運立在窗牖旁,舉著一塊半個手掌大的璞玉,向著光,細細端詳著。


    “爹爹,”錦秋上前,朝宋運蹲了蹲身。


    “錦秋來了啊,”宋運迴身見著錦秋,道:“坐罷,”而後便走到那日光照不見的黑漆小幾旁坐了。他舉起這玉,對坐在另一側的錦秋道:“這東西為父也不記得是多少年前收的了,是個好東西,便給你添嫁妝罷,”說罷將這璞玉輕放在小幾上,推過去給她。


    這玉乃是他的門生,也即儋州白知府五年前贈給他的生辰禮,然而現下這白知府卻因貪汙受賄蹲在刑部大牢,這些年他送出去的禮列了張單子,正在刑部侍郎手裏頭攥著。


    錦秋接過這玉瞧了一眼,是一塊奶白色和田玉,玉質細膩溫潤,內光深沉而不浮透,上等籽料,有銀子也難買到的。


    “女兒謝過爹爹的玉。”


    “這些年,為父沒給過你什麽,臨了你要出嫁了,嫁妝還是你娘留下的,為父實在是……”宋運側過頭去,沒臉見錦秋似的。


    “這有什麽呢,隻要您身子好好的,莫再同我置氣,比什麽嫁妝都好!”臨出府了,錦秋才覺著自己對父親已沒有怨了,惟願他好。


    宋運歎了口氣,“爹爹這輩子,浪費了許多時候,”他裹在深色常服裏的身子蒼老得如一株老鬆,樹皮剝落,露出枯瘦的樹幹,他說:“迴過頭來瞧瞧,我們父女兩個,真正坐下來好好說話的時候屈指可數,怨我那些年沒活明白,浪費了好時候,浪費了好時候啊!”


    這聲口,聽來頗有幾分滄桑,錦秋眼睛酸澀,搖了搖頭道:“這全賴我,是我太拗了。”


    “是我對不住你們娘兒倆,尤其是你娘,若是當日馬車再快一些,若是前一夜沒歇一個時辰,便不會……”宋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她垂下腦袋,兩滴淚奪眶而出,落在絲絹帕子上。


    錦秋深知,即使那日他趕迴來了,還許多個有下一日,無後的帽子扣著,終究要壓死她的娘,還不如那一日死了,少受些折磨。


    “爹爹,”錦秋用帕子拭了淚,嘴角扯出一抹笑來,勸慰道:“以前的事兒過去了,便莫再想著了,咱們看看今後,女兒雖嫁去了王府,離宋府也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天天兒都能來看您,這不跟沒嫁是一個樣麽?”


    “是,是,”宋運含著淚,笑著應和道。


    “隻是無論女兒在哪兒,您都得保重自己的身子,”錦秋沙啞著聲,兩行熱淚止不住地流。


    “誒。”


    “還有啊,”錦秋雙手捧上那串庫房鑰匙,道:“這個家爹爹您要交給誰便交給誰罷,我娘留下的東西,我也不會全帶走,您就放心罷。”


    宋運吸了吸鼻子,手伸過去接那鑰匙,卻不敢看她。


    “母親這人,是恨不得擠兌死我,但對父親您是沒的說的,您今後身子不好,還得靠她照應著。”


    “是啊,”宋運揩了揩眼角,不敢多言語,怕教她聽出來自己的哽咽聲。


    錦秋深深吐出一口氣,仰著頭,將眼中的淚憋迴去,“還有一件事兒女兒要勸您,雖然您兩個女婿家都是朝堂上能說得上話的人,可您還是多保重身子,莫再操勞,更別想著進內閣的事兒了。”


    宋運抹了抹淚,沒答話。


    錦秋深知鳴夏與朱奧維係不了多久,而自己上迴又惹怒了周劭,兩個女婿都不是靠得住的。想到這兒她腦子裏全是當日她與周劭的那場不歡而散,也不知嫁去王府會是個什麽光景,興許他們會成一對怨侶罷,可有什麽法子呢,造化弄人啊!


    “東西去你祖母那兒拿罷,”宋運擺擺手,生怕錦秋再待一會兒他便會抑製不住眼淚。


    “誒,”錦秋應了一聲,抬眼瞅了瞅宋運,這便卻步退下了。


    一路上,她的眼淚就沒停下來過,後頭在廊上麵壁抹了淚,又抻了抻那團錦琢花小衫,用帕子撣了撣鳳尾羅裙,瞧著一切妥帖了才往春暖閣去……


    春暖閣中,老太太捧著那隻圓潤不少的小雪貓,一麵同秦婆子說笑,一麵順著貓背,惹得那貓“喵喵喵”叫喚個不停。


    錦秋上前蹲身請了安。


    老太太給一旁的秦婆子遞了個眼色,她這便進內室將那紅漆盒子找了來,呈給錦秋道:“大小姐,這是您放在老夫人這兒的東西,如今物歸原主。”


    錦秋望著這光致致的紅木麵發怔,而座上的老太太卻是斜眼瞥著錦秋,見她摩挲著那漆紅盒子,手上禁不住使勁兒,往那白貓身上一扽。


    喵……


    貓兒撲騰了兩下身子,從老太太懷中掙脫出來,躥下了地。


    錦秋醒過神,放下手,望著老太太道:“祖母放心,我隻帶走一半。”


    老太太猛地收迴目光,故作從容地從玉幾上端了茶盞,慢悠悠抿了一口,才道:“這是你的孝心,祖母自當成全。”


    錦秋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冷笑,道:“祖母,孫女兒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先前我在廚下換的那些個人,還請維持原樣,我那汀蘭院,也不許閑人進去!”錦秋望著老太太。


    說句老實話,對嫁給周劭這事兒,她心裏沒底。皇上金口玉言的聖旨不能更改,保不定周劭也是被逼無奈,畢竟當日他可是親口許下他會如她所願的,而自從得知表哥命喪他手,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法與他做夫妻了,如此,二人又能維持多久?興許半年一年後,她還得迴這個家。


    “這個自然,”老太太應下了。


    “謝祖母,那錦秋便告退了,”錦秋起身。


    “不忙,祖母也有話要同你說,”老太太伸手一點,示意她坐下。


    大約是錦秋留下了一半的嫁妝,老太太心裏有些觸動,便想要說幾句心裏話。


    “錦秋,這些年你一人在汀蘭院自在慣了,府上人丁又單薄,你沒同人好好處過,便將性子養得又直又硬,若是個爺們兒還好,是個女子,你今後就得在這件事上吃虧。現下你要嫁去王府,那不是個平頭百姓家,王爺再看重你,他也是個爺們兒,你得忍著些,軟和著來,不然他硬,你也硬,鬧起來不要翻了天?”


    錦秋頷首斂目恭聽著,她也覺著老太太這話不錯,隻可惜太晚了,出了表哥的事兒,他們之間做不成相敬如賓的夫妻了。https://m.xЪiqiku


    “不過你這性子,管家卻是不會錯的,隻是王府裏頭那些從宮裏下來的老嬤嬤,你不能不給人留麵兒,那都是人精,到時要給你上眼藥,下絆子,你怕是遭不住。”


    “謝祖母提點,”錦秋真心實意地朝老太太蹲了一蹲。


    老太太微微頷首。


    祖孫兩個又說了些旁的話,直到午時錦秋才迴了汀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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