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日便是立夏,主院裏兩株杏花樹上原本層層疊疊的白花都萎謝了,隻剩下零星幾朵頂著烈日,熱風一過又捋下一把。


    宋運書房裏,李氏一身藍底梅花紋紗袍坐在宋運右手邊,輕搖緙絲團扇,道:“老爺,您現下身子好些了,妾身也該從清溪院搬迴來伺候。”


    宋運側頭瞥了一眼李氏,立即捂口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道:“不必了,我身子沒好全乎,若真如韓大夫所說傳給了你,這家裏就連管事兒的都沒了,不過……你來我這院子總不是為了說這個的罷?”


    李氏握緊了湘妃竹扇柄,迅速搖了幾下扇子,幹笑道:“也沒什麽事兒,就是妾身的一個遠親去歲中了進士,我替他與戶部的張主事搭了個線,不日他便要到江州赴任,特地大老遠過來京城說要謝我,妾身便想留他住幾日,畢竟人家是一片誠心……”


    宋運盯著李氏,直盯得她聲音漸弱,說不出話來。


    李氏心裏有鬼,垂下眼瞼不敢看宋運,扇子搖得更快了。


    宋運收迴眼神,慢悠悠地道:“你是想,讓我在翰林院給他留個缺,過個兩年順理成章將人提拔上來罷?”


    李氏抬起眼,迷茫了一瞬,立即順水推舟道:“被您瞧出來了,老爺,您這是應了罷,不如就將東跨院那間西廂房收拾出來?”


    宋運淡淡嗯了一聲,站起身來,“這些事兒你不必問我,自個兒料理就是了。”宋運壓根沒去想那東跨院的西廂房與汀蘭院隻有一牆之隔,從月門就能通到對麵去。


    李氏暗暗鬆了口氣,在宋運跟前說謊,她心裏直犯怵,差些兒就露餡了。


    不多時她便從主院出來,快步迴了清溪院,見到屋裏正來迴踱步的鳴夏,立即走進去掩好門道:“此事你爹爹允了,今兒你就讓他收拾收拾過來罷。”


    鳴夏深唿出一口氣,用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拉著李氏的手坐下,悄聲道:“爹爹能同意他住東跨院?”


    東跨院是宋府內院,尋常客人沒有住內院的道理,李氏怕他起疑,這才特地去請示的。她道:“你爹隻說一切由我料理,可是我這心裏著實不踏實,夏兒,”李氏轉向鳴夏,卻見她正拿著自己的團扇扇風,忙一把搶了過來,道:“鳴夏,你留意自己的身子。”


    鳴夏不以為意,站起身道:“這事兒成了就好,今兒我是以置辦夏衣的由頭出的府,現下該迴了。”


    “鳴夏……”李氏拉住鳴夏的手。


    鳴夏微微一笑,拍了拍李氏的手,道:“娘,您就放心罷,這一迴我定要讓她一輩子翻不了身,她沒指望了,宋家不也就隻剩下我了麽?那時爹爹便是再氣,還能殺了我不成?”


    鳴夏怎甘心輕易罷休,現下她隻要想起上迴從皇宮出來,朱奧同她說的錦秋要做王妃的話,就氣得牙齒打顫。


    所以這半個月來,鳴夏了設這個局,可謂殫精竭慮。一麵幫朱奧應付著自家婆母,一麵還跑到她舅舅府上去,旁敲側擊地打探那許放的為人秉性,甚至與他說上了兩迴話。


    李氏輕歎一聲,她知道自己攔不住鳴夏,便也不言語了。


    “娘,您想想罷,這些年您這麽對她,她做了廣平王妃還能放過你我?我寧可孤注一擲,總比將來後悔的好!”


    李氏無奈,拍了拍她的手道:“行了,你迴罷,餘下的事兒交給為娘。”


    鳴夏嗯了一聲,抽出手,出了清溪院。


    次日,許放便收拾東西住過來了。


    錦秋聽見東跨院裏的動靜,便讓紅螺去打聽,大約知曉了前因後果,便以為李氏這是又要撮合自己與這男子,不由抱怨道:“她這是存心惡心我,什麽樣的都敢往府裏領,還就將人安置在東跨院,真真是連規矩也不講了!”


    然而錦秋絕想不到,這與她隻有一牆之隔的,不是個人,是頭豺狼。


    此時東跨院裏,李氏正在與許放喝茶。


    許放一身草灰色直?,拘謹地坐在李氏下首。他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全無京城公子哥的意氣風發,一看便知是個寒窗苦讀數十載的清苦儒生,然而卻妙在生了一雙鳳眸,炯炯有神,閃爍與他木訥神色全然不同的光芒。


    “夫人,”許放站起身來拱手對李氏道:“您的意思朱夫人都與小生說過了,能得夫人抬舉,是小生之幸!”


    前些日子鳴夏與他交涉時便故意提及自己有個姐姐,已近二十還未出嫁,母親想為她尋個老實本分的讀書人,他於是便被鳴夏哄騙過來了。


    李氏道:“這哪是我的抬舉,是你才高誌堅,與我那大姑娘正相配,隻是……”李氏瞥了許放一眼,道;“這事兒還有些棘手。”


    “棘手?”許放輕蹙眉頭,不解道。


    ……


    一株匍地的矮牽牛直蔓過石階,伸進屋裏,一截在陽光下,一截在陰影裏。


    一席話過後,許放才知鳴夏說的話摻了五分假。他麵色凝重,捏在手中的紫砂茶杯裏茶水都涼了他也沒喝一口。


    李氏見他如此神色,立即站起身走過去,親自斟了一杯茶遞給他道:“許進士的茶水涼了,該換一盞。”


    許放醒過神,忙站起身來恭敬接過。


    李氏坐迴位子上,故意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歎道:“我知這是為難了你,你是個讀書人,不屑做這等事,隻是你也別將此事想得太壞,我一個做母親的,還能害了自己女兒?若不是她自表哥死後便一直不願嫁人,我也不會用這個法子!”


    許放麵色為難,望著李氏,拱手道:“我若做下此事,教人知道了,隻怕要被他們的唾沫星子淹死,且不說別人家,錦秋姑娘就不肯,宋大人說不定還要拉著我去見官!”


    “這既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出的主意,又怎會拉著你去見官,許進士多慮了,”李氏忙辯解。


    “不不不,不成,”許放垂首一思忖,又擺手道。


    許氏微微蹙眉,端起茶來慢悠悠啜了幾口,轉而道:“許進士,你寒窗苦讀數十載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可如今你卻隻能到江城那窮鄉僻壤做個知縣,我不說你也明白,憑你的家世今後要在官場上有所建樹,這是絕不可能的,但你做了我宋家的女婿就不一樣了,到那時,我家老爺必會助你在官場上青雲直上!”


    許放垂頭看著地麵,握茶杯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身。


    李氏見他不言語,知他心有動搖,於是繼續道:“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不怕有辱家風,你還怕什麽?一個好妻子,一個好仕途,擺在你麵前你不要?”


    許放放下杯盞,突然站起身,背對著李氏在廳裏踱起了步子。


    原本這舉止頗為無禮的,然而李氏卻嘴角一勾,繼續加一把火,道:“來京城也有些日子了,許進士沒做過,見過的總該不少,有些人生得好,手腳幹幹淨淨,什麽也不必做便身居高位,可是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樣無權無勢的,要想清清白白地爬上去,隻怕是爬到入土的那一日,也出不了頭。”


    許放聽得連連歎氣。


    “戶部那位胥大人,許進士知道罷?”李氏輕搖團扇,道:“當初他就是個探花郎,廟會上被丞相家的千金看上了,後來哄得那姑娘要與他私奔,你說說這裏頭下了多少手段,他才能做得了丞相府的乘龍快婿,許大人,宋家雖沒有丞相府顯貴,卻也能相助你不少。”.xbiqiku


    許放身形一滯,那雙鳳眸中閃出精光。他決絕轉過身子,撩了袍子重新落座,端起方才李氏為他斟的茶,抿了一口。


    這許放便是當年的宋運,李氏跟在宋運身邊這麽些年,對他的心思看得透徹,如今再對付這樣一個人,不費吹灰之力。


    大約一刻鍾後,李氏麵帶喜色,穿過月門走到汀蘭院,她朝著落泉齋望了一眼,笑意更深。


    落泉齋裏,錦秋輕搖團扇,呆呆看著從窗欞投進來的那一道陽光從床沿邊到梨花木案,最後從她腳邊溜到窗戶口,不知不覺淡下去。晚風風從窗戶口湧進來,在屋裏一通洗劫,卷走熱氣,錦秋這才放下團扇,道:“這就立夏了罷,天兒熱得很,得到太陽下山了才好些。”


    紅螺正坐在繡墩上,將錦秋的春衫疊好,接話道:“天熱小姐少到太陽底下去,別像奴婢似的受了暑氣,喉嚨澀,咽東西也難受,”說罷她將疊好的裙衫放進衣櫃下層,再將夏衫拿出來熏香。


    “你哪是受了暑氣,是嘴饞,前兒端過來的油糕你不是吃了三個?”錦秋打趣道。


    紅螺撓了撓頭,立即捧了幾件春衫出了屋子。


    錦秋也走出屋去,正望著大銀杏樹下新做的紫藤秋千架,於是走過去坐下,蕩了起來……水綠色的羅裙在風中翻飛,長發像流水中的水藻徐徐伸展。


    一雙眼睛隱在月門後,偷偷觀望著這一幕。許放現下覺著,李氏說得不錯,一個好妻子,一個好仕途,他有什麽道理不要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家嫡女宅鬥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飛鳥與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飛鳥與魚並收藏宋家嫡女宅鬥日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