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門房得了老夫人的令,收到的帖子都往汀蘭院送,其中便有國公府下的第三份帖子。錦秋一看見這帖子便想起周劭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脖子上又是一陣涼颼颼的。她於是又寫了迴帖,說自己仍然身子抱恙,不便赴約。


    李氏那兒消停了,錦秋才得空將那些個好人家的帖子都挑出來,統共也就五六個,其中盧春生的帖子被放在正上方。


    盧春生這人雖有些清高,但才氣卻是當得起這份清高的,這樣的人,結交為友很好,做夫妻麽?應當也會不錯罷?錦秋心想。


    若說每個人心裏都種著一顆情種,那錦秋的似乎到現在還未發芽。興許是父親休了母親這件舊事,如一團烈焰,將她心中那片土地一次又一次燃成荒瘠,以至於錦秋到如今也覺著嫁人就是件惡事,一件讓別人看著美,自己心裏卻受煎熬的惡事。


    要從惡中尋出美來,不是件易事,她隻求嫁個好人,富貴啊,家世啊,她不在意,畢竟人哪能樣樣都占呢?所以這五六個人裏除了盧春生家底好些,其餘皆是品性良好,家世低微的公子。https://m.xЪiqiku


    “小姐,羅小姐來看您了!”紅螺稟報道。


    正坐著發呆的錦秋蹙了蹙眉,疑惑望著紅螺。羅小姐?難道是當日表哥救下的刑部侍郎的千金……羅裳?


    一想起她,錦秋便展了笑顏,立即迎了出去。


    “錦秋姐姐!”錦秋才走到院子裏,院門處便傳來一個黃鶯般的嬌音。


    錦秋一望,便見一個身著鵝黃繡紅梅圓領袍,開叉處露出湖藍撒花馬麵裙的俏麗姑娘小跑著過來了,一雙清淩淩的杏眼望著自己。


    “羅裳姑娘?”錦秋忙迎上前,見她那連蹦帶跳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問道:“你怎麽來了,上迴腿上燎出來的疤,可好了?”


    “大好了,姐姐,這迴來就是專程來謝謝你……和趙大公子的,當日若不是你們,我恐怕早便燒成一塊焦炭了!”羅裳親昵地握住了錦秋的手,而她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鬟各拎著個剔紅花鳥紋提匣。


    錦秋謝過了她的禮,便帶著她逛園子去了。一路上,羅裳嘰嘰喳喳地說著話,那雙眼也沒歇下來過,四下張望著。行過那已經修葺了一半的壽安堂前時,她的嘴角竟彎了一彎,微微垂下了頭。


    錦秋挽著她的手,見她如此形狀,怪誕道:“好妹妹,你究竟在想什麽,一路上心不在焉的,現下還笑了出來。”羅裳是愛笑的,但是她笑起來從來都是咯咯咯的笑出聲來的,這樣羞赧的模樣錦秋卻是沒見過。


    “錦秋姐姐,我也就不瞞你了,”她抬起那雙閃著光的眼眸來,望著錦秋,附耳悄聲道:“我是來尋趙公子的。”


    錦秋眉毛挑了一挑,突然冷了臉,鬆開挽著她的手道:“原來你是來尋我表哥的,害得我白歡喜了一場。”


    “姐……姐姐,我來也是為看你,你怎麽就生起氣來了?”羅裳拉著她的手,急得直跺腳。


    錦秋憋不出露出點笑意,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捂著肚子笑起來,笑得彎了腰。


    這羅裳初見時是個驕傲得都懶怠多看人一眼的,其實骨子裏卻是個愛玩愛鬧,心思純真的小姑娘。


    “錦秋姐姐,你唬我!我還以為我哪兒得罪你了!”羅裳一跺腳,雙手抱胸。


    “好了好了,”錦秋漸漸止住了笑,主動挽著她的手,道:“說罷,你尋他做什麽,若是要道謝,我替你轉達便是。”


    “不不不,”羅裳臉頰上立時起了一團小小的紅暈,她垂下眼瞼,方吞吞吐吐道:“還是我自己親自道謝,方顯誠意。”


    錦秋掌不住又笑了起來。


    她其實是故意逗羅裳,當初趙臻親赴火海去救人,這女孩兒必定動容,她表哥又是個一表人才的,現下她指名道姓地要尋他,除了對他有意,還能是別的什麽呢?


    表哥這樣好的人,這一年又一年的孤身一人,如今都是二十又五的人了,也是該有個女子在旁噓寒問暖,紅袖添香了。


    牽線搭橋這月老的事兒她沒做過,但是若這人是表哥,她便有興趣為他做一迴。


    錦秋又留了她在汀蘭院用飯,直待到酉時仍不見趙臻迴來。羅裳於是央求錦秋為她傳話,約他三日後於湖心亭赴詩會。


    趙臻在外頭用過了晚飯,大約戌時三刻才歸府。他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去看錦秋了,今日大約是喝了幾口酒,竟特別想念她,心裏頭貓抓似的。


    “小姐,表少爺正站在院外呢,奴婢問他是不是要見小姐,他說不是,奴婢讓他早些迴去歇著,他卻又不願走,”紅螺端上一碗銀耳木瓜羹來,錦秋喝了幾口,甜得膩牙,便擱下了。


    “你現在再去看看他還站在外頭不,”錦秋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吩咐道。紅螺立即應聲去了。


    錦秋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捏著那青瓷匙,在湯碗裏不住攪拌著,木瓜將原本清淡的湯水染成了橘黃,濃稠而混濁。


    另一個女子的小心思,揣在她心上,她竟也跟著歡喜,跟著緊張起來,真恨不得衝出去,將羅裳的話帶到。然而現下她是不能去的,深夜與表哥出去,惹了閑話,於他於己都不好。


    “小姐,”紅螺人還在院子裏,就一麵跑著一麵喊她。


    “怎麽的?”錦秋站起來,麵上有幾分急切。


    紅螺疾步進了屋,稟報道:“表少爺說不見小姐,卻仍不願走,奴婢近前,聞著一股酒味兒。”


    “酒味兒?”錦秋蹙了蹙眉。


    記憶裏表哥很少飲酒的,今日突然飲酒,又站在汀蘭院前不走,難道是心裏有事,正巧她也有關於羅裳的話同他說。


    於是錦秋隨手披了件披風,一麵吩咐紅螺打燈籠,一麵往外走。


    今日的月亮圓盤似,大而亮,照得前頭那小徑上幽幽然,若是漆黑看不見還好些,越是這樣朦朦朧朧的越是讓人恐懼,總覺著旁側有什麽東西要躥出來似的。


    到了院子門口反倒好了,院牆外簷上掛了一溜的燈籠,倒將那地上的殘枝爛葉都照得清清楚楚。


    “表哥,你怎麽站在這兒?”紅螺推開院門,錦秋便見趙臻站在那煌煌的一片光裏。他著一襲蔚藍箭袖白色圓領長袍,荔帶束腰,開叉處露出裏頭象牙色的綢褲,看著頗有些富家公子的派頭。


    少有笑容他今日竟一直含著笑,他迎上來,道:“我替你打燈籠,咱們往前邊去,”說罷他就從紅螺手中接過那盞燈籠來。


    紅螺總覺著他今晚有些怪,卻又說不上哪兒怪,大約是太……殷勤?錦秋擺了擺手讓紅螺先迴,這便同他一起往前走。


    這一迴,他走在她身側。兩人都默著,似在斟酌著該如何牽起話頭。


    錦秋微垂著頭,聞見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酒香,似乎是醉香坊的女兒紅。她望著腳下,忽覺察出兩人的步調竟然出奇一致,一同出左腳,而後又一同出右腳。


    “表哥……”


    “錦秋……”


    二人同時開口,又都同時望向對方。燈籠火光在兩人的眼睛裏雀躍,他們望著對方,都忍不住笑起來,道:“你先說。”又是同時開口,兩人咯咯咯地笑出了聲來。


    “罷了,我先說罷,”錦秋咳嗽了一聲,道:“你可還記得前幾日你從火海裏救出來的羅裳姑娘?”


    “記得。”


    錦秋唔了一聲,含笑望著他道:“那你覺著她如何?”


    “她如何?”趙臻麵有疑色,錦秋怎會突然說起她來?他凝神忖了一會兒才道:“很好。”


    “哈,哈哈哈,”錦秋撐不住笑起來,笑得那紅瑪瑙耳墜子也跟著搖晃。趙臻一垂首,便見她被火光照得微微泛紅的臉頰上那水滴一樣輕晃的影子。


    “哪有這樣說女孩兒的,太籠統了!”錦秋微微昂著頭,忖了片刻道:“我瞧她也是打心眼裏喜歡,性子純真又活潑,我這個被稱作姐姐的虛長了她幾歲,活得還不如她自在灑脫,實在慚愧,隻是於你而言,她年紀略小了些,唉!”


    趙臻突然駐足,好像自己的珍愛之物被人看輕了似的,連忙道:“表妹也很好的,比她還好。”


    錦秋莞爾,道:“那姑娘也說你很好,今兒還特地向你道謝來著,可惜沒見著你,”錦秋睃他一眼,見他神色淡淡,又道:“三日後湖心亭要辦個詩會,你若得閑便約在那一日,可好?”


    “這……”趙臻有些捉摸不透錦秋的意思了,這說辭似曾相識,簡直同當初母親為他說親時如出一轍。


    “表哥你快答應罷!”錦秋有些撒起嬌來了。


    “好,既然表妹讓我見,我就見罷,”趙臻微微扯了扯嘴角苦笑道。


    兩人又往前走出了一小段,便見一株國槐,葉子已經掉光了。趙臻與她立在那國槐樹旁,突然想起幼年時她躲在那槐樹後哭泣的情形,他突然感慨道:“表妹,你要尋個好郎君,能為你拭淚的好郎君。”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將錦秋逗笑了,她道:“我才不會哭鼻子!”


    “是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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