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司出來後,已經是八點鍾,天完全亮了起來。江嫣然、淡錦、熊雪兒三個人進了保姆車,翁丹陽在主駕上吃麵包,一邊嚼一邊問她們:“沈老板和你們說什麽了?”


    江嫣然最後一個進車,緊緊拉上車門,順便答道:“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淡錦隻是低著頭翻看手裏的文件,一遍又一遍看著那個孩子的資料。江嫣然有點擔心她,悄悄地說:“你不要壓力太大了。我知道把一個剛剛失去雙親的孤兒攪進商業鬥爭中很惡心,公司進行二次利用更惡心,你要是過不了心裏的坎,我去和沈老板再談。”


    “沒關係。”淡錦眼睛都沒有抬。


    江嫣然正想接點什麽時,淡錦竟又雲淡風輕地吐出了一句讓她毛骨悚然的話:


    “事已至此,不用白不用。”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擱在膝蓋上的手指忽然扣住牛仔褲。


    她早該知道,溫柔謙順隻不過是淡錦覆在身上的一層假皮,她的骨子裏實則是非常冷的。這種冷是一種隱晦且恐怖的冷,就像江南初春綠柳環繞的西湖水,打眼一望風光無限,隻有把手伸進水中,才知仍有凜冬的徹骨之寒。


    熊雪兒笑道:“和我想得一樣。江隊,你就別做聖母了,咱們要是總顧慮別人死活,誰來顧慮咱們死活呢?”


    這話從熊雪兒嘴裏說出來違和感就小了很多。因為熊雪兒和淡錦不一樣,她是個不學無術的花瓶,肚子裏是沒有人倫道德四個字的。


    “江隊,你要跟我一起去醫院,還是跟雪兒先迴去搬家?”淡錦合上文件。


    “我陪你去醫院吧,”江嫣然收拾了一下心情,“對了,老於又提醒了我,要你趕緊聯係你父母,不能再拖了。”


    “好。”


    淡錦猶豫了一下,想了想,才把手機掏出來。她盯著手機的黑屏看了好陣子,才劃開解鎖,撥通了那個名叫“淡展鋒”的名字。


    她微微側過頭去,用手稍稍捂住了話筒。


    電話接通後,那邊傳來一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聲音:“幹嘛啊?大清早的,擾人清靜。”


    淡錦張了張嘴,似乎想叫一聲爸,但是到了也沒叫出來,隻說:“有件重要的事想請您幫忙。”


    “要我幫忙,可以啊,先給錢吧。”淡展鋒毫不客氣的開口,仿佛和他打電話的隻是一個來談判的陌生人。


    淡錦壓低了聲音,“你要多少?”


    “你媽前幾天住院,又花掉老子八百,你這迴怎麽也得打個五千迴來吧?”淡展鋒在電話那頭打了個酒嗝,“當然了,一萬更好。你賺那麽多,本來就該多孝敬老子些。”


    淡錦一聽媽媽住院,眉頭立即皺了起來,她看了看身邊的兩個朋友,轉而用更低的聲音問:“你是不是又打她了。”


    “打她怎麽了,你是什麽東西,用得著你管老子?!再說了,就算我不打她,她精神病一犯,不照樣得送進去?”


    熊雪兒看到淡錦的手握成了緊緊的拳,剛想開口說點什麽,就被江嫣然拉住,搖了搖頭。


    淡錦沉默了好久,才用微微顫抖的嗓音說:“我想請您來錦江市一趟,公司高層要收養一個女孩子,需要以我的名義做宣傳,你們得來和沈老板談一下。”


    淡展鋒一聽收養,馬上急了眼:“什麽?女娃?我特麽真是不想說你,你媽那個瘟神肚子不爭氣,死活掉不下帶把兒的,生了個你這沒用的玩意兒,白吃白喝老子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長大了又要作什麽幺蛾……”


    “你來配合,我給你三萬。”淡錦打斷他,聲音難得變得生硬起來,遠沒有以往那麽溫柔,“小孩不用你管,公司會負責養。”


    淡展鋒好像有點動搖,但口中還是罵罵咧咧的:“得了,鬼知道你說話算不算數,別老子前腳弄了,後腳就忘了剛剛說的啥。”


    “我再給你加一萬,付現金。先給錢,再簽字,這樣可以了麽?”


    “喔……這樣的話……唉,行吧行吧行吧,老子真是上輩子欠你的!等你媽出院,我就帶她過去。”淡展鋒說完,還不屑地嘁了一聲。


    “嗯。”


    淡錦放下手機,掛斷了電話。她一垂眼,一抬眼,所有的情緒都在頃刻間被隱藏得妥妥帖帖,仿佛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


    熊雪兒試探著問:“小錦……你……你哪兒來的錢啊?你的錢不是都拿去給家裏還債……”


    “咳。”江嫣然幹咳一聲打斷了熊雪兒的話。


    “之前通告多的時候存了些積蓄。”


    江嫣然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安撫她:“這個應該可以問公司報賬,我幫你和老於說……”


    “不用了。”淡錦似乎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坐起身來,問正在開車的翁丹陽,“丹陽,離醫院還有多遠?”


    “已經到了。”


    翁丹陽把車停在醫院大門口,淡錦和江嫣然下了車,醫院人太多,她們都提前戴上了墨鏡。車裏的熊雪兒向她們簡單地告了別,約定下午在新的別墅見麵。


    這是距離鳳凰路最近的一家醫院,火災裏受傷的人幾乎全都進了這裏,記者們把醫院門口堵得水泄不通,熙熙攘攘吵吵鬧鬧,好在他們的攝像機隻顧得衝向醫院大門,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後麵還站了兩個明星。


    兩個人正思索該怎麽進去,便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繞過記者走了過來,拉下口罩,問了一句:“是魏老板的人?”


    江嫣然點點頭,拉下一點墨鏡,讓那人看清自己的臉。


    白大褂嗯了一聲,帶她們從側門進了醫院。


    走在醫院通道裏,江嫣然還想著剛剛車上的事,忍不住拍拍淡錦的肩,小聲說:“小錦,如果你經濟緊張,其實我可以……”


    淡錦朝她溫和地笑了笑,“謝謝江隊,不用了。”


    江嫣然有點失落。


    她在淡錦的心裏,恐怕連一個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吧。


    當然了,她也從未見過淡錦有什麽朋友。


    到了病房外,白大褂和她們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淡錦站在門口,又翻了翻手裏的文件,看向病房裏,尋找照片上的女孩子。沒一會兒,另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過來,狐疑地看著她們兩個人,問:“你們來做什麽?”


    淡錦把照片給他看。醫生仔細看了一眼,說:“哦,是她啊,在七號床,那個正在睡覺的。你是她的家人?”


    淡錦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那我與你說說她的傷情,”醫生翻開手裏的筆記本,拉了拉口罩,“這個孩子救得早,唿吸道沒有受到嚴重損傷,隻有右肩後麵被火灼到了一部分,麵積大約九十平方厘米,屬深二度燒傷。還好不用植皮,如果護理得好一個月就能愈合,就是會留下瘢痕。”說著,他把筆記本合上,看著淡錦,“所幸在後肩,穿上衣服就看不出來了,小女孩,心理上的陰影肯定比身體嚴重,後續你們要注意她可能出現的精神疾病,必要時候要去看看精神科。先走吧,跟我去辦一下住院手續。”


    “我去吧。”江嫣然考慮到費用問題,替淡錦攬了下來,淡錦剛想說點什麽,她又道,“公司會報銷的,你放心。”


    淡錦沉吟了片刻,終於鬆了口,“麻煩了。”


    “你注意一下,一會兒老於安排的記者就過來了,記得做好擺拍。”


    “好的。”


    江嫣然向她笑了笑,跟醫生匆忙離開。


    淡錦目送他們遠去,等他們消失在走廊盡頭後,才推開了病房門。


    病房裏有十來張病床,上麵都躺滿了人,看上去都隻是輕傷。有的人在輸血,有的人在掛水,還有的在吃東西,無一例外的都有親人照料著,在這種環境下,七號床就格外惹人注目。它既沒有成年人在旁邊守著,也沒有花籃果盤伺候,孤零零地擠在其他床中間,就像上麵那個孤零零的孩子一樣可憐。


    淡錦走了過去,走的過程中忽然感到一點不安,她覺得就這樣兩手空空來簡直像犯罪。


    床上的人還在熟睡中,女孩側躺在床上,寬大的病服領口露出她的後脖頸,能隱約看見纏裹在那裏的厚實紗布,還有紗布上滲出來的藥印。她的身體又瘦又小,半個臉埋進枕頭裏,隻留給外人一個紅紅的耳朵和虛弱的側臉,和眉心中間的一顆細小紅痣。


    這就是照片上的冉初秋。


    隻是看著劫後餘生的這個人,仿佛就能親臨昨晚的那場熊熊大火。


    據老於說,她是親眼看著自己的父母被燒死在麵前的。不敢想這樣血腥殘忍的經曆會帶給她怎樣的絕望和痛苦,或許所有人都會扼腕歎息,但是絕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能做到感同身受。


    這個孩子隻有七歲。


    她一時分辨不清,究竟是親眼看著雙親死在麵前更可憐,還是擁有一對生而不養的父母更可憐。但很快她就不去想了,她發現這個問題就像研究“是得到後失去更痛苦,還是從未得到過更痛苦”一樣無聊又荒謬。


    她一聲不吭走到床邊,為了看清冉初秋的臉,她把墨鏡摘了下來,握在手中摩挲。


    隔壁床位的老婆婆好奇地盯著這個陌生人看,因為她已經很老了,怎麽學也學不會上網,所以壓根不認識淡錦這種新秀明星。她隻是覺得這個女娃娃很漂亮,皮膚顏色是淺淺的,眼底的光也是淺淺的,長長的黑色卷發就像自己昨天剛剛洗過的海藻菜,要是能摸一摸,手感一定很不錯。


    淡錦注意到了老婆婆,抬眼向她溫柔地笑起來,輕聲問:“婆婆,您認識我麽?”


    “我楞個認識你哦,不曉得不曉得,”老婆婆張嘴就是一口濃濃的方言,“你是這娃娃兒的什麽人呐?”


    淡錦看向床上的陌生女孩,答道:“……親戚。”


    “你咋個才來,昨晚那麽大的事兒,咋把這娃娃兒一個人放了這麽久?”老婆婆抱怨起來興致勃勃滿麵紅光,看起來真不像是從火災現場出來的受難者,“她爹媽呢?早點時候這娃娃醒了一次,哭著找媽,哭了好幾個小時,這才累得睡著了。你說說你們這做家長的,一天天能把什麽事掛心上,閨女都這樣子了,人都還不知道做啥子事,拖到什麽時候才發現呢?還好這姑娘福緣厚,眉心一點朱砂痣,說起來,這是大富大貴之相呐,古時候隻得菩薩才長這模樣的朱砂痣,凡人生了,那定要得天神保佑,大難不死,必有後來之福……”


    淡錦聽著老婆婆的嘮叨,目光停留在冉初秋稚嫩的臉上。


    她很少會可憐別人,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已經墜到了可憐的底線邊緣,所以在她眼裏,大部分人所謂的痛苦隻是庸庸碌碌的無病呻吟。


    她知道,其實冉初秋的經曆已算得上非常慘痛了,但是她的心底仍無法掀起太大漣漪。她隻會輕輕地感歎一下,真是可憐。感歎過後,心裏終究還是靜如止水。


    這樣是不是太冷血了呢?


    淡錦笑了笑。她的性子如此自私涼薄,但她的臉上卻經常出現笑。或許如莎翁所說,奸詐的心,必須罩上虛偽的笑。


    但她也沒辦法。“感動”這種事就和愛情一樣,不是你覺得它應該發生,它就真的能發生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終究是愛你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無心談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無心談笑並收藏我終究是愛你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