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就地一滾躲過頭頂長矛，撿起掉在地上的秋水劍，提劍在手，人也仿佛有了力氣。她胸前盔甲破損，連防彈衣都破了，一道長矛造成的傷口，使皮肉外翻，猶如地獄裏惡魔猙獰的嘴唇。流出的血染紅了整個胸腹部，再加上濺到的敵人鮮血，全身上下血淋淋，像剛從血海裏奮力爬出來一樣。
她眼前是一片紅色，紅色的夕陽，紅色的火光，以及紅色的鮮血，那些向她跑動的敵人也全變成了紅色，他們提著各式各樣的武器怒吼著衝來，在一片血紅的世界裏有一道黑色直衝雲霄，那是雲梯燃燒後冒出的黑煙。
晚風吹過，吹不動任何事物，連空氣都仿佛被人發出的殺氣震懾得不敢流動。
人肉燒焦的氣味凝而不散，一直飄蕩在城頭，難聞極了，卻沒有人咳嗽一聲。
金光鎧穿在身上，除了胸前其餘地方倒完好無損，這聞名東戎的靶子鎧完全變成紅色，再也不會發出璀璨金光引人來襲。
親兵隊裏的女兵都撤了下去，隻剩下方老五站在青禾左後方，亦是渾身掛彩，額頭上新添的一道傷疤給方老五本來就不英俊的臉加了幾分魔鬼氣息，他臉上的笑容豪情萬丈。“穆參將！”方老五也知道城頭也許就是喪命之地，語氣裏有一種視死如歸，“殺吧？”
青禾對方老五露出一個燦爛而豪邁的笑容，將劍尖滴血的秋水劍向前一指，“殺！”那一霎青禾持劍的英勇身姿，在火光和霞光的映照下凝固在每一名敵軍眼裏。
“向我靠攏，把敵人殺退，留出空地給後來的兄弟們！”青禾舉劍大吼，當先衝了上去。
鏟鏟軍陸續上前，死傷太多無法按照五四編卒法進行列陣，青禾隨機應變命他們在自己身後形成一個小小的方陣，帶著這個小方陣推倒一個又一個敵人。方陣來迴移動，後麵的空隙漸漸增大，為從雲梯爬上來的龍家軍爭取到了狹小的立足地帶。而青禾等人付出的代價就是一條條生命。
雲梯一次爬上一人，青禾的方陣前排卻一排排倒下，死亡人數遠多於補充人員，城頭上的龍家軍在飛速減少中，方陣越縮越小。
戰爭像一個巨大的冷冰冰的攪拌器，把身在其中的所有人一股腦兒連肉帶骨絞碎，毫不留情。
敵我雙方互相砍殺，鮮血飛濺，一個人死了下一個人頂上，前排人死了後排人向前。
雙方都在拚消耗。
眨眼之間，青禾身後的方陣不足百人。
守軍傷亡人數快趕上龍家軍兩倍，不過守軍人多，陸季忠下死心要殺青禾，將大多數兵力都集中在此，甚至不惜從內城門處調兵。密密麻麻數也數不清的守軍在城頭輪番上陣對付青禾，拚消耗他們拚得起。
青禾感到自己的右臂簡直快失去知覺，秋水劍越來越沉，揮招動作越來越慢，唿吸困難，思維緩慢，反應速度下降，好幾次遇險都是方老五舍命護衛才僥幸逃生。胸前的傷口一直沒有機會包紮，即便有片刻的愈合，也會馬上被下一個劇烈動作撕開，重新又流出鮮血。汗水流進傷口中，浸得又痛又癢，難受得恨不得立刻死掉。
身邊保護自己的親兵又換了一茬，當一個年輕麵孔換下陷入半瘋狂狀態的方老五的時候，青禾知道親兵隊拚光了。再也沒有預備隊，每個人都參戰，沒法休息和替換，這樣下去，就算不被敵人殺死，也會被累死。
豎起的雲梯上仍在爬上來生力軍，但是他們太慢了，人數又太少，除非能爬上來一個龍戟，否則上來幾個死幾個，不可能憑那麽少的人扭轉戰局。
陸季忠站在遠處的城垛口，遠遠望著青禾，身旁的家將牢牢護住陸季忠，不時有傳令兵向陸季忠飛速奔來，將城頭和甕城內的戰況向他匯報，再帶著他的命令飛奔而去。
不用傳令兵來匯報，陸季忠也知道穆青禾完了。
照這樣的消耗速度，穆青禾抵不住一炷香時間。
勝利在望，陸季忠倒有些可惜。
在春予攻防戰中穆青禾表現出來的指揮才能和練兵技能震懾住太多人，她提出的五四編卒法在狹小城頭廝殺時非常有效，她練出的鏟鏟軍在攀登城牆時如履平地。龍三爺死後，陸季忠以為十拿九穩，沒想到穆青禾迅速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大將，表現好得出乎所有人預料。
現在這顆剛剛升起的新星即將隕落，陸季忠很有些不能收為己用的遺憾。
遺憾歸遺憾，陸季忠卻不打算活捉。
這樣可怕的女人，還是殺了比較放心。
天色變暗，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堅守在城頭的鏟鏟軍減少到八十人，八十人仍在堅守。明明看上去已經完了，他們就是不肯倒下。守軍明明占據巨大優勢，卻泛起一股幾乎可以稱作絕望的心情：到底打到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打敗他們？為什麽他們死了那麽多人還不潰逃？不是說戰損過一半所有軍隊都會潰逃嗎？難道他們就不怕死嗎？
有穆青禾在，就沒有人怕。每一個鏟鏟軍都看得見受傷浴血的主將在拚殺，一個大男人，怎可能連女人都不如？死就死了，至少兄弟們是一起死的，至少死之前，我們頂天立地地活過一場。
抱著這樣心態的不僅是士卒，青禾也這麽想。青禾知道陸季忠為誅殺自己將大部分兵力調至此處，其他地方必然防守薄弱，如果她的死能為其他同伴爭取時間，她死而無憾。
天越來越黑，明亮的晚霞在消失，城頭大火在燒光了雲梯撞錘等木製攻城器械後開始減弱，煙塵愈發濃烈，悄然在城頭彌漫。
青禾右臂無力，她左右手都一樣靈活，便劍交左手殺敵。她很難再將敵人一劍斃命，多是采取守勢，鮮血的流逝讓她的力氣一點點減小。她劇烈地喘息，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讓人擔心她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斷氣。前方又有敵人撲來，她睜著失神的眼睛，喘息著將左手劍刺了過去。她意識到自己到了極限，這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揮劍。
就在這時，“吱嘎——吱——吱——吱嘎！”，刺耳的巨大的響聲從城牆下傳來，在一片喊殺聲、兵器交接聲、臨死慘嚎聲中顯得那麽突兀。
什麽聲音？
難道是……青禾一愣。是南門！南城門被方乾清打開的聲音！
“春予城破！速速投降！”上百名龍家軍一起扯開嗓子在南門處大喊。
隨著喊聲，南門外衝進來大批騎著馬的龍家軍，馮長陵一馬當先衝進，身後跟著龍家軍第一第二預備隊，二千炮灰營，以及太子殿下李無為的數千親兵。他們有條不紊地陸續從南門進入。與第一天進入南門時遇到甕城中敵人的頑強狙擊不同，這一次南門被方乾清占領，沒有一個敵人。騎兵如風一般衝了進去，一路暢通。
暗紅色的晚霞之下，馮長陵跑在最前頭，他後麵的騎士手裏舉著一杆大纛，黑底白邊，迎風招展。再後麵的騎士手裏舉著三龍旗，正麵用金線繡了長著三個腦袋的龍，在晚風的吹拂下像活過來一樣掙動著爪子，背麵繡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龍”。三龍旗一路飄過，颯颯作響，吸引了甕城內幾乎全部目光。
馬上騎士每人披重甲，一身黑，頭盔裏有黑色麵罩，他們從麵罩裏露出兩隻黑漆漆的眼睛，充滿肅殺之氣，策馬揚鞭，行動如風。馬匹也披甲，揚蹄狂奔，快如閃電，一眨眼工夫就插/進了甕城。
他們正是龍家軍裏最精銳的部隊，令敵人聞名喪膽的龍騎。
第一波騎兵快速衝過南門，將沒有準備的守軍衝了個人仰馬翻。騎兵一旦跑開了，人和馬的重力輕易能把步兵衝散，更何況龍騎連人帶馬皆披甲，重有五六百斤，跑動起來猶如黑色的海浪，轟隆隆地席卷而來，碾碎一切，勢不可擋。
第二波騎兵順著第一波騎兵衝開的道路跑進來，將混亂像水麵的漣漪一樣擴散到整個甕城。連內城門處的守軍都驚慌失措地停止攻擊內城門，不明所以地迴頭向南門張望。
第三波騎兵麵對倉促前來攔截的守軍高高舉起橫刀，猶如砍瓜切菜般輕輕鬆鬆砍掉守軍的腦袋，前衝的速度沒有絲毫減緩，繼續向前跑。
第四波、第五波……一波又一波地騎兵不停從南門跑進來，飛馳的披甲戰馬和馬上戴麵罩的英武騎士組成一股黑色颶風，將卷進颶風裏的敵人撕碎。騎兵帶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黃沙四起。
“殺陸季忠！為三爺報仇！”漫天的煙塵裏，無數將士喊得音都破了。
陸季忠為殺穆青禾將精銳都集中在青禾所在城牆上，甕城中本就空虛，南門被方乾清攻破，南門守軍全軍覆沒，陸季忠再沒有任何可以抵擋龍騎的兵，況且陸季忠也沒有調兵的時間。
“殺陸季忠！”龍騎一邊跑一邊有節奏地大喊。
“殺陸季忠！”最先進來的第一波龍騎已衝到陸季忠近前。
“殺陸季忠！”龍騎中有一人騎著高大的戰馬血色，背披紅披風，黑盔黑甲，手中一人半高的長柄單刃陌刀直指陸季忠，正是殺神方乾清。
方乾清從雲梯爬進城內把戰馬留在城外，血色隨著馮長陵的龍騎一起進來，見到主人很是親熱，撒了歡地跑。血色是整個東戎有名跑得快的寶馬良駒，這一撒開四蹄，眨眼就到了陸季忠帥旗前。方乾清曆經一番苦戰之後打敗了南門守軍，打開了南門，他騎著血色衝進來，完全無人可阻。
陸季忠的帥旗插在地上，高入雲霄，一個大大的“陸”字迎風飄揚。
方乾清照準碗口粗的旗杆掄起陌刀，“嗚”地一下帶著風聲橫掃而下，帥旗應聲而倒，砸在地上，塵土飛揚。
忠勇侯府家將為方乾清氣勢所震，不敢奪其鋒芒，不住後退。陸季忠在戰場上沒有青禾那麽不怕死，一見龍騎到達，當即下令逃跑。上千名家將簇擁著主帥，返身逃向內城門。內城門上的趙輕風心腹和唐鴻儒等人沒來得及做出有效反應，竟然讓陸季忠一路跑了進去。
甕城中仍在鏖戰的士兵見主帥都跑了，大旗也倒了，不用吩咐，自然也是掉頭就跑，任憑督戰隊再怎麽兇狠亦是迴天乏力。
逃跑的行為就像病毒在守軍中傳播，沒有人可以幸免。恐懼猶如實質，陰雲一樣籠罩住守軍，在陰雲壓頂之下每一名守軍都感覺到了死亡威脅，拚了命地逃。
剛開始隻是小股的逃跑，還有秩序，後來慢慢的逃跑的人越來越多，大股大股潰兵去衝擊隊列整齊的守軍，將潰逃這一行為擴大到整個戰場。到最後，逃跑的守軍不僅沒有隊形旗幟散亂，且許多人為了減輕重量連鎧甲兵器都扔在路上，一味低頭猛跑，隻恨爹媽少生兩條腿。情況愈發混亂，整個甕城亂作一團，他們根本不去管從南門到底進來多少人能不能打得過自己一方，他們隻知道這三天三夜心理生理都到了極限，再也撐不住了。
所謂強弩之末即是如此，青禾覺得累，守軍覺得更累！從南門進來的龍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數萬守軍，瞬間潰散。
城牆上的守軍拋下對手，紛紛尋路下城，有些心急之人慌亂下竟然從城牆上直接向下跳，當然摔成肉餅。
青禾本來做好戰死的準備，見到麵前的敵人潮水般退去，說散就散，鏟鏟軍措手不及，一時之間隻管傻愣愣地站著，連追擊都忘了。
還活著的七八十人站在沒有敵人的城牆上，傻呆呆看著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的守軍，全然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們在跑？難道我們勝利了？”胭脂扶著城垛口站著，右手按住自己汩汩冒血的左肩，輕輕地問。她聲音發顫，抖如風中落葉。
“是的，我們勝利了。”小末身子一軟，跪坐在地，想要站起，卻怎麽也使不出力，兩條腿根本不聽指揮。
“我們勝利了！”方老五將手中腰刀猛地插在地上，大聲笑起來，臉上流下鮮血。
“我們勝利了！”無數人扔掉兵器，大聲歡唿。
有人癱坐在失去頭顱的袍澤屍體旁，抱著沒有腦袋的同伴大聲嚎哭：“你看見了嗎？我們勝利了！”
有人雙手抱著自己腦袋，蹲了下去，喃喃自語：“我們真的勝利了嗎？我真的活著嗎？”
還有人喊了一聲之後直接昏過去，人事不省，什麽都不知道了。
勝利來得太突然，青禾還沒感受到喜悅，有些發愣。
她左手拿著秋水劍，愣愣地向前走了一步。
狂亂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還活著的每一個鏟鏟軍都死死盯著青禾，麵色凝重嚴肅，臉上流滿血和淚。
方老五忽地站起，大聲喝道：“穆青禾！”
聲如霹靂，劈開黑暗的人世間。
“穆青禾！”方老五大手一揮，示意後麵的人跟他一起喊。
太陽便在此時完全沉入天那邊，漫天的黑暗襲來，把城牆上的鏟鏟軍擁裹住。
“穆青禾！”、“穆青禾！”、“穆青禾！”一聲聲雷鳴般的歡唿猛然爆發，像是炸雷一樣，從城牆上這一頭直滾到那一頭。許多人喊著喊著，不由自主淚流滿麵。
“穆青禾——！”、“穆青禾——！”、“穆青禾——！”……
驚天動地的歡唿聲，在很多年以後仍然炸在青禾耳邊，讓她在支撐不住的時候重獲力量。
她眼前是一片紅色，紅色的夕陽，紅色的火光，以及紅色的鮮血，那些向她跑動的敵人也全變成了紅色，他們提著各式各樣的武器怒吼著衝來，在一片血紅的世界裏有一道黑色直衝雲霄，那是雲梯燃燒後冒出的黑煙。
晚風吹過，吹不動任何事物，連空氣都仿佛被人發出的殺氣震懾得不敢流動。
人肉燒焦的氣味凝而不散，一直飄蕩在城頭，難聞極了，卻沒有人咳嗽一聲。
金光鎧穿在身上，除了胸前其餘地方倒完好無損，這聞名東戎的靶子鎧完全變成紅色，再也不會發出璀璨金光引人來襲。
親兵隊裏的女兵都撤了下去，隻剩下方老五站在青禾左後方，亦是渾身掛彩，額頭上新添的一道傷疤給方老五本來就不英俊的臉加了幾分魔鬼氣息，他臉上的笑容豪情萬丈。“穆參將！”方老五也知道城頭也許就是喪命之地，語氣裏有一種視死如歸，“殺吧？”
青禾對方老五露出一個燦爛而豪邁的笑容，將劍尖滴血的秋水劍向前一指，“殺！”那一霎青禾持劍的英勇身姿，在火光和霞光的映照下凝固在每一名敵軍眼裏。
“向我靠攏，把敵人殺退，留出空地給後來的兄弟們！”青禾舉劍大吼，當先衝了上去。
鏟鏟軍陸續上前，死傷太多無法按照五四編卒法進行列陣，青禾隨機應變命他們在自己身後形成一個小小的方陣，帶著這個小方陣推倒一個又一個敵人。方陣來迴移動，後麵的空隙漸漸增大，為從雲梯爬上來的龍家軍爭取到了狹小的立足地帶。而青禾等人付出的代價就是一條條生命。
雲梯一次爬上一人，青禾的方陣前排卻一排排倒下，死亡人數遠多於補充人員，城頭上的龍家軍在飛速減少中，方陣越縮越小。
戰爭像一個巨大的冷冰冰的攪拌器，把身在其中的所有人一股腦兒連肉帶骨絞碎，毫不留情。
敵我雙方互相砍殺，鮮血飛濺，一個人死了下一個人頂上，前排人死了後排人向前。
雙方都在拚消耗。
眨眼之間，青禾身後的方陣不足百人。
守軍傷亡人數快趕上龍家軍兩倍，不過守軍人多，陸季忠下死心要殺青禾，將大多數兵力都集中在此，甚至不惜從內城門處調兵。密密麻麻數也數不清的守軍在城頭輪番上陣對付青禾，拚消耗他們拚得起。
青禾感到自己的右臂簡直快失去知覺，秋水劍越來越沉，揮招動作越來越慢，唿吸困難，思維緩慢，反應速度下降，好幾次遇險都是方老五舍命護衛才僥幸逃生。胸前的傷口一直沒有機會包紮，即便有片刻的愈合，也會馬上被下一個劇烈動作撕開，重新又流出鮮血。汗水流進傷口中，浸得又痛又癢，難受得恨不得立刻死掉。
身邊保護自己的親兵又換了一茬，當一個年輕麵孔換下陷入半瘋狂狀態的方老五的時候，青禾知道親兵隊拚光了。再也沒有預備隊，每個人都參戰，沒法休息和替換，這樣下去，就算不被敵人殺死，也會被累死。
豎起的雲梯上仍在爬上來生力軍，但是他們太慢了，人數又太少，除非能爬上來一個龍戟，否則上來幾個死幾個，不可能憑那麽少的人扭轉戰局。
陸季忠站在遠處的城垛口，遠遠望著青禾，身旁的家將牢牢護住陸季忠，不時有傳令兵向陸季忠飛速奔來，將城頭和甕城內的戰況向他匯報，再帶著他的命令飛奔而去。
不用傳令兵來匯報，陸季忠也知道穆青禾完了。
照這樣的消耗速度，穆青禾抵不住一炷香時間。
勝利在望，陸季忠倒有些可惜。
在春予攻防戰中穆青禾表現出來的指揮才能和練兵技能震懾住太多人，她提出的五四編卒法在狹小城頭廝殺時非常有效，她練出的鏟鏟軍在攀登城牆時如履平地。龍三爺死後，陸季忠以為十拿九穩，沒想到穆青禾迅速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大將，表現好得出乎所有人預料。
現在這顆剛剛升起的新星即將隕落，陸季忠很有些不能收為己用的遺憾。
遺憾歸遺憾，陸季忠卻不打算活捉。
這樣可怕的女人，還是殺了比較放心。
天色變暗，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堅守在城頭的鏟鏟軍減少到八十人，八十人仍在堅守。明明看上去已經完了，他們就是不肯倒下。守軍明明占據巨大優勢，卻泛起一股幾乎可以稱作絕望的心情：到底打到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打敗他們？為什麽他們死了那麽多人還不潰逃？不是說戰損過一半所有軍隊都會潰逃嗎？難道他們就不怕死嗎？
有穆青禾在，就沒有人怕。每一個鏟鏟軍都看得見受傷浴血的主將在拚殺，一個大男人，怎可能連女人都不如？死就死了，至少兄弟們是一起死的，至少死之前，我們頂天立地地活過一場。
抱著這樣心態的不僅是士卒，青禾也這麽想。青禾知道陸季忠為誅殺自己將大部分兵力調至此處，其他地方必然防守薄弱，如果她的死能為其他同伴爭取時間，她死而無憾。
天越來越黑，明亮的晚霞在消失，城頭大火在燒光了雲梯撞錘等木製攻城器械後開始減弱，煙塵愈發濃烈，悄然在城頭彌漫。
青禾右臂無力，她左右手都一樣靈活，便劍交左手殺敵。她很難再將敵人一劍斃命，多是采取守勢，鮮血的流逝讓她的力氣一點點減小。她劇烈地喘息，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讓人擔心她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斷氣。前方又有敵人撲來，她睜著失神的眼睛，喘息著將左手劍刺了過去。她意識到自己到了極限，這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揮劍。
就在這時，“吱嘎——吱——吱——吱嘎！”，刺耳的巨大的響聲從城牆下傳來，在一片喊殺聲、兵器交接聲、臨死慘嚎聲中顯得那麽突兀。
什麽聲音？
難道是……青禾一愣。是南門！南城門被方乾清打開的聲音！
“春予城破！速速投降！”上百名龍家軍一起扯開嗓子在南門處大喊。
隨著喊聲，南門外衝進來大批騎著馬的龍家軍，馮長陵一馬當先衝進，身後跟著龍家軍第一第二預備隊，二千炮灰營，以及太子殿下李無為的數千親兵。他們有條不紊地陸續從南門進入。與第一天進入南門時遇到甕城中敵人的頑強狙擊不同，這一次南門被方乾清占領，沒有一個敵人。騎兵如風一般衝了進去，一路暢通。
暗紅色的晚霞之下，馮長陵跑在最前頭，他後麵的騎士手裏舉著一杆大纛，黑底白邊，迎風招展。再後麵的騎士手裏舉著三龍旗，正麵用金線繡了長著三個腦袋的龍，在晚風的吹拂下像活過來一樣掙動著爪子，背麵繡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龍”。三龍旗一路飄過，颯颯作響，吸引了甕城內幾乎全部目光。
馬上騎士每人披重甲，一身黑，頭盔裏有黑色麵罩，他們從麵罩裏露出兩隻黑漆漆的眼睛，充滿肅殺之氣，策馬揚鞭，行動如風。馬匹也披甲，揚蹄狂奔，快如閃電，一眨眼工夫就插/進了甕城。
他們正是龍家軍裏最精銳的部隊，令敵人聞名喪膽的龍騎。
第一波騎兵快速衝過南門，將沒有準備的守軍衝了個人仰馬翻。騎兵一旦跑開了，人和馬的重力輕易能把步兵衝散，更何況龍騎連人帶馬皆披甲，重有五六百斤，跑動起來猶如黑色的海浪，轟隆隆地席卷而來，碾碎一切，勢不可擋。
第二波騎兵順著第一波騎兵衝開的道路跑進來，將混亂像水麵的漣漪一樣擴散到整個甕城。連內城門處的守軍都驚慌失措地停止攻擊內城門，不明所以地迴頭向南門張望。
第三波騎兵麵對倉促前來攔截的守軍高高舉起橫刀，猶如砍瓜切菜般輕輕鬆鬆砍掉守軍的腦袋，前衝的速度沒有絲毫減緩，繼續向前跑。
第四波、第五波……一波又一波地騎兵不停從南門跑進來，飛馳的披甲戰馬和馬上戴麵罩的英武騎士組成一股黑色颶風，將卷進颶風裏的敵人撕碎。騎兵帶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黃沙四起。
“殺陸季忠！為三爺報仇！”漫天的煙塵裏，無數將士喊得音都破了。
陸季忠為殺穆青禾將精銳都集中在青禾所在城牆上，甕城中本就空虛，南門被方乾清攻破，南門守軍全軍覆沒，陸季忠再沒有任何可以抵擋龍騎的兵，況且陸季忠也沒有調兵的時間。
“殺陸季忠！”龍騎一邊跑一邊有節奏地大喊。
“殺陸季忠！”最先進來的第一波龍騎已衝到陸季忠近前。
“殺陸季忠！”龍騎中有一人騎著高大的戰馬血色，背披紅披風，黑盔黑甲，手中一人半高的長柄單刃陌刀直指陸季忠，正是殺神方乾清。
方乾清從雲梯爬進城內把戰馬留在城外，血色隨著馮長陵的龍騎一起進來，見到主人很是親熱，撒了歡地跑。血色是整個東戎有名跑得快的寶馬良駒，這一撒開四蹄，眨眼就到了陸季忠帥旗前。方乾清曆經一番苦戰之後打敗了南門守軍，打開了南門，他騎著血色衝進來，完全無人可阻。
陸季忠的帥旗插在地上，高入雲霄，一個大大的“陸”字迎風飄揚。
方乾清照準碗口粗的旗杆掄起陌刀，“嗚”地一下帶著風聲橫掃而下，帥旗應聲而倒，砸在地上，塵土飛揚。
忠勇侯府家將為方乾清氣勢所震，不敢奪其鋒芒，不住後退。陸季忠在戰場上沒有青禾那麽不怕死，一見龍騎到達，當即下令逃跑。上千名家將簇擁著主帥，返身逃向內城門。內城門上的趙輕風心腹和唐鴻儒等人沒來得及做出有效反應，竟然讓陸季忠一路跑了進去。
甕城中仍在鏖戰的士兵見主帥都跑了，大旗也倒了，不用吩咐，自然也是掉頭就跑，任憑督戰隊再怎麽兇狠亦是迴天乏力。
逃跑的行為就像病毒在守軍中傳播，沒有人可以幸免。恐懼猶如實質，陰雲一樣籠罩住守軍，在陰雲壓頂之下每一名守軍都感覺到了死亡威脅，拚了命地逃。
剛開始隻是小股的逃跑，還有秩序，後來慢慢的逃跑的人越來越多，大股大股潰兵去衝擊隊列整齊的守軍，將潰逃這一行為擴大到整個戰場。到最後，逃跑的守軍不僅沒有隊形旗幟散亂，且許多人為了減輕重量連鎧甲兵器都扔在路上，一味低頭猛跑，隻恨爹媽少生兩條腿。情況愈發混亂，整個甕城亂作一團，他們根本不去管從南門到底進來多少人能不能打得過自己一方，他們隻知道這三天三夜心理生理都到了極限，再也撐不住了。
所謂強弩之末即是如此，青禾覺得累，守軍覺得更累！從南門進來的龍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數萬守軍，瞬間潰散。
城牆上的守軍拋下對手，紛紛尋路下城，有些心急之人慌亂下竟然從城牆上直接向下跳，當然摔成肉餅。
青禾本來做好戰死的準備，見到麵前的敵人潮水般退去，說散就散，鏟鏟軍措手不及，一時之間隻管傻愣愣地站著，連追擊都忘了。
還活著的七八十人站在沒有敵人的城牆上，傻呆呆看著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的守軍，全然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們在跑？難道我們勝利了？”胭脂扶著城垛口站著，右手按住自己汩汩冒血的左肩，輕輕地問。她聲音發顫，抖如風中落葉。
“是的，我們勝利了。”小末身子一軟，跪坐在地，想要站起，卻怎麽也使不出力，兩條腿根本不聽指揮。
“我們勝利了！”方老五將手中腰刀猛地插在地上，大聲笑起來，臉上流下鮮血。
“我們勝利了！”無數人扔掉兵器，大聲歡唿。
有人癱坐在失去頭顱的袍澤屍體旁，抱著沒有腦袋的同伴大聲嚎哭：“你看見了嗎？我們勝利了！”
有人雙手抱著自己腦袋，蹲了下去，喃喃自語：“我們真的勝利了嗎？我真的活著嗎？”
還有人喊了一聲之後直接昏過去，人事不省，什麽都不知道了。
勝利來得太突然，青禾還沒感受到喜悅，有些發愣。
她左手拿著秋水劍，愣愣地向前走了一步。
狂亂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還活著的每一個鏟鏟軍都死死盯著青禾，麵色凝重嚴肅，臉上流滿血和淚。
方老五忽地站起，大聲喝道：“穆青禾！”
聲如霹靂，劈開黑暗的人世間。
“穆青禾！”方老五大手一揮，示意後麵的人跟他一起喊。
太陽便在此時完全沉入天那邊，漫天的黑暗襲來，把城牆上的鏟鏟軍擁裹住。
“穆青禾！”、“穆青禾！”、“穆青禾！”一聲聲雷鳴般的歡唿猛然爆發，像是炸雷一樣，從城牆上這一頭直滾到那一頭。許多人喊著喊著，不由自主淚流滿麵。
“穆青禾——！”、“穆青禾——！”、“穆青禾——！”……
驚天動地的歡唿聲，在很多年以後仍然炸在青禾耳邊，讓她在支撐不住的時候重獲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