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過了二十多天,聽說眼下京都暗潮湧動,街上各方的人馬都在奔走,京中百姓都預感有事發生窩在家裏不願出門,城郊突然落滿了軍營,久病的皇後又出來主持宮務。


    風雨欲來。


    薛瑚自那日起就呆在房裏不再出門,也沒有刻意讓人去打聽消息,隻是京都情況迥異,府裏的下人們也都在不安地討論紛紛,難免會傳進她耳朵裏。


    她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神色波瀾不驚,香椿不安地看向她,薛瑚卻隻垂眼摸著快六個月的肚子,一言不發。


    她也在等,等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一個足以動搖全國的消息。


    沒等多久,這消息便快馬一路傳迴了京都。


    慶帝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薛瑚手中筷子一鬆,落到麵前白玉做的盤子裏,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做什麽表情,抬頭望了望,整個屋子的人麵容都一片空白。


    慶帝於慶國人來說就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他的死訊無疑會給整個慶國由上至下帶來恐慌。


    她很悲哀地發現自己第一時間湧上的情緒裏竟含有些微的慶幸。如果慶帝當真就這麽簡單地死了,那李承澤的願望也算是實現了,便不會再有人隨時隨地可以奪他的性命,他也終於可以擺脫那個糾纏了這麽久的陰影。


    但她很快發現李承澤似乎並沒有多高興。


    她不是很願意見他,但李承澤每天都會來看她,就算薛瑚不理他,他自己坐在房裏做事也可以呆很久。這是二皇子府,她也不能趕他走,索性就當他是空氣對待,自顧自做自己的事。


    這天她難得在他走進來的時候向他望了一眼,為他眉宇間散著的陰沉吃了一驚,隨即又恍然大悟,很快就想到這必然也是計劃中的一環,甚至算不上最終的勝利,前方一定還有更艱巨的事等著他去做。


    她思來想去,思索了一天,終於想起了被她遺忘了的一個人。


    範閑。


    換做旁人,她大概是要懷疑他能不能活下來的。隻是範閑嘛,隻要別告訴她他還能親自生孩子,便是他做出什麽來都不讓人意外的。


    想來長公主和李承澤也定然不會忘記範閑的存在,一定對他也有安排。李承澤如此不渝,便說明事情進展不若他們想得那麽順利。可最強大的慶帝都被他們殺了,其他重臣至今還在大東山上音訊全無,怎麽想,範閑那裏出了問題的可能才最大。


    他們極有可能沒有殺了範閑,反而失了他的行蹤。


    與此同時,二皇子的私兵和葉家的定州軍入了京都,數量勝過大皇子手上的禁軍十倍。大皇子在殿上與老二理論,卻被長公主借機說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夥同太後和皇後一道,向群臣施壓,要讓太子登基。


    眼下宮裏人心惶惶,皇帝驟死,宮中失了秩序,所有皇子都被太後要求進宮處於控製之下。


    李承澤在房裏收拾進宮的包裹,很快就要搬去含光殿去。他隻穿了身雪白的簡袍,衣冠素淨。薛瑚站在不遠處冷眼看他收拾行裝。


    李承澤收好東西,直起身走上前,拽過她狠狠地吻了下去,分開以後他摸著她的臉,說無論如何都會讓他們母子平安。


    薛瑚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移開視線,餘光看到他邁步走出了房門。


    李承澤離開皇子府後,這府中便隻剩了她一個主子,就算有人不是她可信的下人,但也沒法不聽她的,因為二皇子如今在皇宮難以聯係上,一切便隻能由她做主。


    李承澤前腳離開府中,薛瑚後腳就邁步往前院走。


    此前她從來沒有過界過,一直恪守著規矩,也未免他懷疑,因此李承澤沒怎麽想過薛瑚會趁這個機會進他的書房。他為人警惕,隱秘書信早已燒毀或者整理藏匿妥當,留在外麵的都是些自認為不甚要緊的東西,信件來往的人也都不是他真正信任的心腹。就比如當初範閑出使北齊迴來後與言冰雲的幾封信件,內容什麽敏感話題都沒有,不過是表示慰問和平常拉攏,後來被言冰雲禮貌迴應罷了。


    薛瑚盯著那幾封看上去沒什麽問題的信若有所思,她想起自己確實在府裏見過言冰雲兩麵,再結合一下當初範閑北齊遇刺,言冰雲跟著使團迴來,範閑卻在之後自己死而複生迴了京都,就覺得這兩人定然在北齊發生了什麽。何況說來是範閑迎迴了言冰雲,他二人又都是監察院年輕才俊,還在北齊共處了不少時日,本該迴京後關係極好,卻聽說兩人互相極不對付,同在京都都厭惡和對方見麵。


    再來,監察院的人怎麽會和二皇子扯上關係?


    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言冰雲投誠了李承澤,當初範閑北齊遇刺一事就是他們兩個聯手做的;還有一種可能,結合一下言冰雲間諜的出身,那就是他是監察院派來特地接近李承澤、借此獲取他謀反的情報的臥底,那他和範閑便該是利益相同的一方。


    薛瑚走出門,笑著對門外的管事招了招手。


    管事殷勤地小跑上前。


    薛瑚嘴角含笑地看他跑過來,想著薛六應當是聽了她之前的命令盯著這個人,無意中發現了李承澤私兵的位置大概處。隻是她應該自己都沒意識到,不然當初不至於隻向她稟報了滕梓荊兒子的關押處便被李承澤弄走,擔心她無意中想通或是順嘴在她麵前提起。


    “殿下有什麽吩咐?”


    薛瑚:“近日言公子似乎沒怎麽上門?”


    她言下之意便是知道言冰雲和二皇子關係匪淺了,還知道言冰雲上門次數頻繁。管事驚疑不定地看了眼她,心想多半言冰雲時常傍晚時分偽裝前來,尋常下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既然皇子妃知道,那是二皇子告訴她的,那他應當也不必隱瞞。


    他清了下嗓子:“最近明總管也去找過言公子,隻是言公子似乎近來有事不在京都,二殿下的人都找不著他。”


    薛瑚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讓府裏的七品高手都留心他的蹤影,一旦發現他的人,便告訴他二皇子妃邀他過府有事要講,然後立刻迴來通知我,明白嗎?”


    如今二殿下在宮裏被太後和太子控製著還不知什麽情況,管事隻能聽她的差遣。何況言冰雲本就投靠二皇子,皇子妃想對他下命令在宮外做事也是正常的。


    薛瑚看著管事領命下去,長長地鬆了口氣。如今這是她唯一的入手點了,實在賭錯了的話她也沒辦法了,隻能聽天由命等陽城的消息了。


    又過了數日,京中又有軍隊入城。西征之前滄州附近大捷,後來陛下又抽調部分滄州邊軍進行西征,其中報的五千名死人實際上早已秘密被燕小乙轉移,如今南下加入叛軍。燕小乙人在大東山跟著大宗師們謀反,這五千士兵眼下在京都歸長公主號令。


    這一隊人馬入京後就到處搜尋,似乎有重要人物進了京都引起警覺。香椿這日迴來告訴薛瑚,京都四處都貼著範閑的通緝令,上麵說範閑意圖謀反,害了陛下之後潛伏迴京,號召京中百姓都來尋找並舉報他。


    薛瑚正還在反應,這時候前院的總管求見她,告訴她言冰雲傳消息來說想約時間見她一麵。


    -


    範閑的確在言冰雲的掩護下藏在京都內。大東山突發變故,那幾位當世宗師的較量不是範閑能呆在原地看的,他一早就下了山頂,途徑數處埋伏,又用葉輕眉留下的□□殺了燕小乙,躲過了無數伏擊才逃出大東山。


    正當他為這三大宗師突然的發難感到困惑時,收到了言冰雲的飛鴿傳書。言冰雲自北齊偷襲他起便臥底在二皇子門下,這次也探聽到一些消息,便及時告知了範閑。範閑怕有事變,便悄然迴京,在言冰雲接應下成功進了京都。隻是現在幾路兵馬日日夜夜都在搜尋他的蹤跡,範府肯定不能迴了,婉兒如今還懷著身孕,不能受驚嚇;監察院也不能迴去,陳萍萍如今聲稱自己中毒避居陳園,監察院八處各有各的章程,誰知道裏麵有沒有長公主的人。


    他們正打算用十三城門司之一的孫統領的女兒做突破口,誰知白日言冰雲出去買口糧的時候一路被人跟蹤,跟蹤的人很快亮明身份,竟是聽從了二皇子妃的諭令來請言公子過府一敘。


    言冰雲向範閑征求意見:“你覺得我該去嗎?二皇子妃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對她一無所知。”


    範閑思索了半天:“既然謝必安跟著老二在宮裏,一個二皇子府倒是去得的。我與你一起去!”


    言冰雲:“萬萬不可!你現在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嗎?”


    範閑拍拍他的肩:“別急。昔日我見過那皇子妃幾麵,她不像是跟老二一起造反的人,何況不是都說薛家最忠誠嗎?我看她找你,倒不一定是為了幫老二,保不齊還得背後插老二一刀。再說,我如今已是近九品的實力,隻是跟著去聽聽她做什麽,全身而退還是沒問題的。”


    當夜範閑真的和言冰雲去夜探二皇子府了。


    薛瑚被人捂住嘴的時候還驚得僵住了身子。她約言冰雲可是大白天光明正大的,從來沒說過夜裏讓他來,再一看蠟燭在牆壁上投出了兩個影子,心下便從那兩種可能性裏肯定了其中的一個。想來他們兩個並不信任她,才夜裏這樣不講道理來說話。


    耳朵邊上響起範閑壓低的聲音:“還請皇子妃殿下不要驚叫,別引來下人,我們再好好說話。如何?”


    薛瑚點了點頭。


    她被人放開,扭身警惕地看著已經退後幾步的兩個人。範閑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手臂環著胸,身為通緝犯也不見低調;另一人麵色嚴肅冷淡,應當就是言冰雲了。


    薛瑚譏諷了範閑幾句:“小範大人看來倒是沒一點落魄的樣子,過得想來不錯?可憐婉兒和範府的若若小姐,被太後強行召進宮裏去,茶不思飯不想念著你。”


    範閑麵容僵了僵,手臂放下來。薛瑚已經看向言冰雲,慢慢道:“如今看來,二殿下也著了公子的道,被你耍的團團轉了。”


    言冰雲並不尷尬,隻說:“各為其主,二皇子從來都不是言某的主罷了。”


    薛瑚冷笑一聲,也不廢話,迴身調低蠟燭燈光,不讓燭光把二人影子映到窗戶上。


    “今日找言公子,和小範大人,所為是問一句,陛下真的死了嗎?”


    她迴身望過來,目光在燭光後灼灼如炬。


    言冰雲沒說話,範閑沉默了片刻:“不好說,但大宗師齊聚要陛下的命是真的。”


    薛瑚眼裏光芒暗了暗,又問:“既然如此,你迴京做什麽?陛下若崩,太子即位便是名正言順,你就算迴來反對,又能怎麽辦呢?”


    範閑笑了笑:“那我也不能讓勾結北齊和東夷的亂臣賊子就這樣順心如意,陛下又不是隻有這兩個兒子。”


    薛瑚默了默:“原來你竟是如此重情重義的性子。”


    她沉吟許久,仿佛心裏在做著什麽激烈的鬥爭一樣。不遠處的兩人都未打擾她,靜靜地等候她說出今日的主題。


    “我幫你們。”薛瑚說,“如今全城都在找你們,你們藏在哪裏都不安全。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誰能想到你們竟然在二皇子的府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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