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去的路上,薛瑚靠著馬車的車壁,迴憶起了過往。


    光陰如梭,十年也隻是轉瞬。


    看著他們現在各自長大成人的樣子,誰能相信李承澤十年前不過是一個讀書有些聰明的書癡皇子,令陽縣主是個成日往樹上湖邊跑的野丫頭,太子是個膽小害羞的傲嬌鬼,林珙是個少年老成不解人意的小老頭子?


    那時薛瑚剛到京都,從無拘無束的北方軍帳乍被關到了宮裏那方天地,又沒個母親之類的長輩角色溫柔安撫,身邊隻跟著比她大不了兩歲的香椿和寡言的薛六,她不過是個普通孩子,哪裏能適應得過來。


    那時宮裏的主子們都授意她和幾位皇子玩兒,可薛瑚跟他們確實玩不到一起。老大成日練武;太子自矜身份不和野丫頭掏鳥蛋;老二脾氣倒是好,隻是文雅人,也跟著幹不出來荒唐事。


    薛瑚那時就像沒根的浮萍一樣,宮裏的宮女太監隻會叫她“縣主”、“令陽主子”,沒人會叫她一聲“阿瑚”。慶帝長得沒父親好看,脾氣卻比父親難捉摸百倍,讓她每次見了都害怕得做噩夢。


    若宮裏隻是冷漠些,倒也就罷了。隻是那無形的刀劍和陰謀詭計,往往是要人命的。


    她至今也不知道到底誰還想要她一個小孩子的命,被人從宮裏的禦河邊上推下去的時候正是臘九寒冬,她身量太小,甚至都沒砸透冰層,還是被人按住一路懟進去的。


    其實那時候她要是真就那樣凍死在湖裏說不定真沒什麽人懷疑,以她大冬天還要去湖上滑冰的折騰性子看,不小心跌進冰洞裏再正常不過了。


    她現在迴想,就覺得這幕後之人是真高啊。那時她父親年輕力壯,“南慶軍魂”的名號初初在民間傳開,又犧牲了妻兒報國,滅了北齊二十多萬主力,一舉顛覆兩國軍隊實力,蓋世功績也配得上。慶帝那時已經封了她做令陽縣主,可想而知等薛易濤養好了傷後該是赫赫功勳加身,高官厚祿都是基礎。


    陽城太遠,京都這裏鞭長莫及,無法趁人病要人命。可慶國軍方又不是隻姓薛,多的是開國名將,被北老薛壓在頭上太久了,如今被一個年輕人繼續壓著,誰能忍得住。大家夥兒都犧牲了不少子侄,憑什麽一說為將的,人人隻能想到一個“薛”?如今軍部還好,可再過許多年,老怪物們死了後,他們的後人又如何翻身?


    可薛家人的弱點是致命的,太重情義,往往後頭都跟著個情深不壽。


    薛易濤妻兒死了,他就不要命地衝在最前頭,傷了身體,若不是顧著還有個年幼女兒硬撐著,說不定戰場上就死了。如果薛瑚在京城出了事,她父親本還就重傷著,說不準就一念崩塌不活了。


    殺人誅心啊。


    薛瑚那時候在冰水裏掙紮,心裏是覺得自己要死了的。她水性挺好的,可是冰水凍得她連手腳都揮動不起來,何況頭頂到處是冰,怎麽也上不去。


    後來頭上傳來窸窸窣窣的人聲,她都在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了。直到湖麵的冰層被一群太監和護衛砸開,她被人握住手臂拽出了水麵,裹在溫暖的毛毯裏,抖抖索索地被撬開嘴灌了一碗滾熱薑湯。


    按說下水救她的是太監,她不應該一眼隻看到二皇子。


    沒辦法,他掰開她嘴的動作太不近人情,可偏偏手指肌膚太細嫩太溫暖,讓她被薑湯燙住嗓子眼的時候下意識抬眼,隔著結了冰的睫毛就看到他蹲在她麵前拿著碗往她嘴裏灌腥熱的滾湯水。


    她害怕死了,一邊喝湯,一邊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多半湯汁都沒進嘴裏,順著下巴流了下去。


    二皇子素來好幹淨,又文雅秀氣,看不得她言行無狀,那次卻難得沒說什麽,一張白皙的臉被擁在狐裘裏,嘴唇抿得死緊。


    薛瑚手腳迴暖的時候,終於哇哇大哭起來,撲進了唯一算得上熟悉的二皇子懷裏,臉埋在他帽子邊上的白狐毛裏,喊了出來:“承澤二哥,二哥哥……我好怕啊,救我!”


    他伸手把她滑落的毛毯重新給她裹住,一言不發地抱住她,像是在抱著一個小動物。


    幸好她被救得早,不然即便不死,女孩子在冰水裏淌一遭也要受不小罪,留下病根。慶帝大發雷霆,據說一夜之間黑騎再次席卷京都,血腥滿城,那時在京都的秦家和陸家死了不少年輕小輩,不可一世的軍方秦家也就此收斂了手腳,在京都的這一係低調地蟄伏了起來。


    這事鬧得太大,哪怕北方陽城也別想瞞過去。慶帝為了安撫她病床上的父親,前所未有地封出了“大將軍王”這樣的官職。


    但這一切對於六歲尾巴上的薛瑚來說,都不是她能懂的。


    慶帝那時讓淑貴妃照顧她,貴妃每天都紅著眼眶感歎“可憐的孩子”,連書卷都扔到了一邊。躺在床上什麽也幹不了的日子,難得讓薛瑚這樣一刻閑不下來的小孩子養得靜了些,那時李承澤下學迴來,不可避免地經常來找貴妃,順便來看看她。淑貴妃不在的時候,他就坐在一邊給她讀書、講故事。


    開春的時候,她恢複了健康,活蹦亂跳地下了地,隻不過那以後性子就徹底靜了下來。宮女們私下都說縣主怕是跟著二殿下學著喜靜了。


    自那以後,二皇子對薛瑚來說就不一樣了。


    後來他越來越被慶帝看重,捧殺一日比一日誇張。太子十三歲那年,皇後還不至於像後來那樣形同死去,又有太後做後盾,於是被慣壞了的太子肆無忌憚,當街就雇了殺手要奪親哥哥的性命。


    薛瑚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李承澤。


    昔日他衣角染上一滴墨水都要皺眉,那日他被人送迴來的時候整件月色衣服都浸透暗紅的血水。淑貴妃雙手顫抖,都不敢伸手去碰他。


    薛瑚被宮人捂住了眼睛,那宮女的手抖得太厲害,指縫都合不上,讓她睜著眼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醒來以後性情就變了。以前她喜歡在二殿下旁邊讀書,因為單是看著他安靜的側臉就覺得溫馨又安寧,可那以後他就不會天天坐在那裏讀書了。他出宮得太多了,對她這樣年幼的女孩根本什麽都不會說,後來更是徹底不怎麽迴宮了,隻住在了外邊的皇子府。


    後來她漸漸長大,也從宮人們的話裏聽到許多,了解了以前從不會去思考的一些事。


    二皇子要爭,他隻能憑著慶帝給他的恩典。他不像太子有母家支持,又有皇位天然的正統性。二皇子什麽都沒有。


    她十三歲的時候,縣主府落成。她遷出宮去,就代表著已然成長到豆蔻年華,快要到了許配婚事的時候。


    太後和皇後為太子要她,慶帝沒答應。


    她那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原來竟也是能給皇子帶來些助力的。


    李承澤那時候就開始親近兵部。皇後母家雖被殺得差不多,但文官集團的勢力基礎還在。而他一點根基沒有,何況身份上本就弱勢,隻能尋求更強的軍權做後盾。


    他沒想扯進薛瑚來,想都沒有想過。明明她的父親是將軍中的將軍王。


    可薛瑚寧願被扯進去。她太疼了,他全身是血的畫麵每當午夜夢迴都會出現在她的夢裏,讓她想起來就疼的全身發抖。


    沒有勢力的皇子連活著都不配,正如孤身一人在京都的將軍女兒生死也是別人的一句話。


    既然他要一個後盾,那她就成為他的後盾。


    她去向慶帝求這道婚旨的時候,禦座上長久無聲,她俯身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被那溫度冷得進了血肉。


    “你可知你在說什麽?”慶帝問她。


    他沒打算虧待忠臣之後,本想為她找一個尊貴人家,挑個有為少年,嫁過去快快樂樂過一生。橫豎薛家軍權已經斷了傳承,薛易濤唯一的女兒,他希望她能一生無憂。


    隻是他沒想過令陽會這樣犯傻。


    這天下任何男兒她都可嫁得,隻是嫁給老二,注定無法善終。


    他就沒打算讓老二活到最後。


    可薛瑚隻想讓李承澤活下去,不論怎樣活,都好好地活下去。


    李承澤一直覺得,慶帝將薛瑚指給他,是為了繼續膨脹他的野心,給他能與太子爭鋒的一把劍。


    他早已認命,就算知道這條路的結局大抵最後是萬劫不複,也欣然接受。


    二殿下從來都不知道這把劍是薛瑚賭了全部送給他的。


    她把這把劍交給他,也把一生交到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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