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薛瑚都是聽香椿迴來從外邊聽了幾耳朵後告訴她的。


    薛六不知道去了哪兒,估摸著應當是被李承澤派人製住了,畢竟他上次說要禁她的足的時候隻說留下香椿,半個字沒提薛六,但想來他也不可能忘了,畢竟她能聽到那個消息,肯定是薛六告訴她的。


    薛瑚不擔心李承澤會對她的護衛做什麽,他知道分寸。薛六從小伴她長大,若是薛六被傷了或者死了,他這輩子跟薛瑚也別想過下去了。


    香椿能聽到的事兒不多,而且真實性也值得商榷。上次府裏的下人大換血,新換的侍女們一個比一個沉默寡言,約莫著還聽了二殿下的話在監視她。香椿固然是大丫頭,在主子被禁足的時候,也別想能自由活動。她聽來的話,還不都是府裏的下人討論著說給她聽的。


    這兩個月的禁足時間還真是發生了不少事兒。


    當先的一件,也是足足引發京都大動蕩的事,便是小範大人活著迴來了。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死而複生的,陛下問他死因到底是不是如言冰雲所說被沈重的錦衣衛舊部刺殺身亡,他也就含糊著認了,沒有攀咬指認任何人。


    其次一件事,是京都民間的熱鬧事。流晶河新開了一家妓院,名字叫抱月樓,明麵上的老板是昔日醉仙居的紅倌兒袁夢姑娘。這抱月樓一開,短時間內就接過了醉仙居“流晶河畔第一青樓”的名頭,發展得風生水起。京都裏百姓私下裏都覺得幕後的大老板定然身份不凡,不然沒法兒解釋這抱月樓沒人敢找麻煩,而且甫一開業就有那麽多達官顯貴上門照顧生意。


    這兩件事傳迴來,薛瑚沒理會後頭的那個,隻是多關注了下第一件。


    她有些意外範閑竟然對李承澤隻字未提,雖不知道李承澤具體謀劃,但少不了那些天失去蹤影的謝必安的參與。不過轉念一想,如李承澤那般心細如發的人物,又怎可能將明麵上的把柄交到敵人手裏。想來,那個小孩子也不過是他許多準備裏的其中一個,有也成,沒有也不會耽誤事。


    薛瑚有些自嘲,素日隻誇李承澤聰明,可使起詭計來,這人也一樣厲害。


    她自那以後就沒見過李承澤幾麵,初一十五這樣的日子他還是會來,畢竟不能讓人看了她正妃的笑話,其他時候就不見人影了。聽香椿說,陛下還特地問過他們之間的相處如何,言下之意想再給老二個軍方背景的側妃娘娘,不過二殿下當場就拒了,陛下也沒再提過。


    她不知道李承澤是不屬意葉家小姐還是覺得葉家和薛家門楣重了,抑或是他禁她的足心有愧疚?薛瑚沒敢猜,因為就她對李承澤的了解,後麵那個純粹是她自己安慰自己想出來的。


    慶國疆土是向東北延伸擴張的。葉家身為南慶著名將門,軍隊駐紮的地理位置十分便宜,東可動東夷,北可援薛軍,西可征西線,雖戰功不比將軍王薛易濤傳奇、軍權也不比薛家多,但子嗣從軍眾多,又有大宗師葉流雲,葉家小姐也活潑可愛,這門親事沒什麽不好的。何況正妃是將軍王的獨女,又有縣主封號,便是勉強屈居側室,也算不上對葉家的折辱。


    也算了。橫豎不論什麽原因,他終究沒答應,到底沒有辜負她一腔情意,十年愛慕便不算錯付。


    薛瑚沒那麽傷春悲秋,也並不會就因為這件事灰心冷意。嫁給李承澤之前她就想過會有這樣的局麵,倘若她什麽都順了他的意,倒不如不嫁。


    何況李承澤現在對她,與其說是失望冷落,薛瑚冷眼看著,倒覺得他是在逃避見她。


    昔日玉一樣的少年,被權力尊榮腐蝕成了這樣,他自己內心都覺煎熬,更遑論被一起長大的人看著做下那般不值一提的下作事。


    他到底還沒修煉成陛下那樣的心腸。


    她猜對了,李承澤確實是不敢麵對她。


    對著別人,他總覺得自己做的沒錯。是天子令他爭、是吃人的皇室逼著他變成了這樣,他有無盡的委屈,他覺得別人都不懂他,都沒有資格評判他。世人皆自私,他為了自己活著又有什麽錯。


    可薛瑚不一樣。她和他一同長大,他麵目全非,到頭來發現在一起成長的人依舊丹心如故,傻得可愛,傻得高貴。他對她下不了狠心推開,也不忍心讓她被淤泥同化,因此隻能不去見她,方能硬下心腸。


    至於陛下的賜婚屬意,倒也不必。有了令陽一人,他已經煎熬折磨成這樣,就不必再送來其他人給他們兩個增添麻煩了。


    何況他和範閑的爭鬥,已經開始了。


    這個覺醒了的小範大人,果真讓他和太子都大吃一驚,與從前殺傷力都不可同日而語。便是他和太子百般防備,都會不時被他將上一軍。


    李承澤才不信範閑死而複生的前後事,慶帝會一無所知。


    他借著禁足令陽、大換府中人的機會才把她身邊那個太監送迴宮裏去,陛下素來如神人般全局在胸,範閑也不過是給太子試煉的一把好使的刀罷了。


    可恨他們誰都能看得清,但誰都逃不過做一把刀的命。


    他早就孤注一擲了,生死隨心,命數天定。如今把令陽和這些事劃開界限,事後陛下看在他父親膝下唯有一女的情麵上,也會留下她。


    而他終於可以與範閑放手一鬥,沒有後顧之憂。他早就想和範閑麵對麵比一場了,端看誰勝誰輸,比較個長短。


    抱月樓就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場較量。


    範閑如今已經盯上了抱月樓,似乎認定它與李承澤脫不了幹係,正在查它的底細。李承澤很期待,當他查到最後發現這座青樓背後是範思轍和柳家國公府的時候,表情該有多麽精彩紛呈。


    他從前院議事迴來,無意中掃到了明俞生和令陽身邊那個丫頭在說話。


    李承澤微笑著走近了兩步,歪頭看著明俞生在那丫頭手裏湯碗的盤子上放了一個紙袋。


    京都裏有家糖鋪,做果子味的軟糖做得極好。令陽不愛吃糖的人,都能坐在那裏一邊看書一邊吃下去半包。


    這堂堂明家少主子,當個管事倒真是盡職,連皇子妃不明顯的小愛好都觀察到了。


    他低頭捂住鼻子笑。


    是他平日太忙著和範閑較勁兒了,忘了明俞生年紀與他們相仿,而令陽這樣品貌的姑娘,婚前婚後都從來不缺愛慕者。


    李承澤嘴角笑著,眼裏沒有半分笑意。


    等此間與明家事了,他得把明俞生給長公主送迴去。


    他和令陽有分歧是他們夫妻間的事,但別人敢摻和進來,討好他的皇子妃,那就是自己不想要命了。


    李承澤本來是想直接迴前院的,現在卻改了主意,想去看看她。


    薛瑚禁足的時候睡得早,他進去的時候,她沐浴完走出來,看到他也隻是問候了一聲。李承澤伸手從下人手裏拿過布巾,親自為她擦幹頭發。


    從這個角度低頭看她麵龐,隻能看到一個清貴冷淡的側臉。


    他俯下身捧起她的臉。


    薛瑚抬眼看他,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又安靜。


    李承澤彎了下嘴角。


    “我一直都在想,陛下為什麽會給我們指婚?當初皇後向陛下為太子求娶你的時候,陛下的臉色看著嚇人得很。我那時就想,令陽一定不會嫁進我們李家,更不曾想到你會成為我的正妃。”


    薛瑚的睫毛顫了一下。李承澤隻覺動人,卻未多想。


    李承澤緩緩蹲到了她腳邊,看著她的視線由俯視變作了仰視,葡萄一樣清麗濕潤的眼睛,幾乎讓人產生一種楚楚可憐的錯覺。


    他下巴抵到她膝頭,抬頭看著她:“阿瑚,我最近好累啊。”


    薛瑚垂著眼看他,問道:“為什麽?範閑在查你嗎?”


    李承澤幽幽地歎了口氣,點點頭,下巴戳著她的膝蓋,蹭了一下。


    他略帶些哀怨地對她抱怨:“他為什麽查我?他不知道我很欣賞他嗎?”


    薛瑚想,如果被人千方百計地置於死地也算是表達欣賞的方式的話,範閑說不定並不想要他的欣賞。


    李承澤又歎了一口氣:“父皇太愛他了,比愛我更愛。”他接著又否定了自己,“也不對,父皇愛我這件事,本就是一個謊言。”


    “那你呢?”他重新又抬起眼看她,眼珠子烏黑,定定地看著她麵龐,“阿瑚愛我嗎?”


    薛瑚聽到自己心裏發出一聲歎息。


    她伸出手摸了下他的頭頂,憐憫地、可惜地、輕柔地。


    李承澤的睫毛動了下。


    薛瑚的聲音輕飄飄的,落進他耳朵裏。


    “愛的。”


    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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