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晶河是慶國國都最負盛名的煙花之地,而流晶河畔的醉仙居更是慶國最大、豔名最遠播的青樓。


    每到夜晚,流晶河畔便會變成國都西邊的一顆明珠,車馬經過,人/流穿梭,所有人世間能想到的快樂都能在這裏找尋到,一座紙醉金迷的銷金窟。


    在一個月以前,流晶河畔要比現在來得更熱鬧。哪怕是輕鄙男女之事的清高士子也會三五不時來河畔觀望,等候一艘壯觀美麗的花船順著河道遊下來,若是有幸,便能站在岸旁遠遠望一眼傳聞中絕色佳人的風姿。


    時間過得很快,過去的人或物,無論再如何珍貴難得,終究會變成過眼雲煙。如今流晶河畔已不見癡癡等待佳人的才子墨客,然而尋歡者依舊往來不綴,離開的人被新來的人替代,有來留宿過的商販離京,自然也有剛剛進京的商人富戶慕名而來。


    隻是少了紅粉傳奇的煙花之地,終歸少了那麽一些瑰麗又香豔的色彩。


    早有樓裏的姑娘穿上了特意備好的薄紗春裳,半露了酥/胸,憋著一口氣要趁機成為這流晶一畔新的傳說,她們挽了花髻,額間貼了花鈿,玉麵朱唇,綻放出天下第一國最美的麗色。


    此地的老鴇常年與達官顯貴打交道,早生了一雙銳利的眼,能從人群裏認出誰才是最應該招惹的祖宗爺,誰是最不該搭理的破落戶。早先的時候,靖王世子是這一代最受歡迎的貴客,隻可惜那位皇孫貴胄隻對醉仙居的姑娘情有獨鍾,讓人幹看著生氣卻沒辦法,可今晚真是佛祖保佑,也不知道天上哪位星宿顯靈,竟也讓一位樣貌熟悉但從不曾正兒八經踏足進來過的龍子皇族光臨此地。


    二皇子素來親民,較之東宮那位高居九天的儲君,偏好踏足市井之地,隻是平易近人有餘,也疏離得很。素日在流晶河顯露身形,也是在靖王世子引領下悄無聲息進了醉仙居貴賓席,聽夠了曲子就走,連帶著留戀不舍的靖王世子也得跟著離開。


    莫說這位皇子前幾日才迎娶了正妃,那場婚禮之隆重盛大,至今仍被樓裏的姑娘奉為談資,在白日無客的時候用充滿了欣羨與嫉妒的語氣討論著。那雙高貴的新人,在這些做著低賤買賣營生的歌女舞女看來是天方夜譚裏的人物,別說擁有,就是遠遠看一眼都覺得不真實。


    然而這種不真實的尊貴人物此刻就漫步走在流晶河畔的青樓前,眉眼柔和又清麗,衣物繁瑣,從頭上的白玉冠,到腳下的翹頭流雲履,都被鍍上一層高不可攀的光環。


    二皇子的到來讓整座流晶河的花樓都沸騰了,這毫不誇張。


    不少姑娘從花樓上自己的窗戶裏盯著他的行跡,膽子大的甚至已經按捺不住笑吟吟地扔下手絹去,不過這些人一般無人在意,真正享有盛名的美人總是矜持的,越沉不住氣的越落入下乘。


    那可是一位皇子啊!別的不說,就算是僅僅一夜的露水情緣,那也是讓人不敢置信的奇遇,被龍子皇孫寵幸過的人,身份自然也會水漲船高。誰能在今夜把二皇子留在床上,誰就將是流晶河畔新的花魁。


    二皇子被接連掉落下來的香帕攔住,不得已停下了腳步。他似乎是有些無奈地笑了,摸了摸鼻子,對著走在身側後方的人彎腰小聲說了幾句話。


    他這一舉動,才讓身邊站著的那個嬌小身影落入眾多的眼睛裏。皇子出現,自然萬眾矚目、眾星捧月,身邊人自然淪為陪襯,尤其是在穿著一身黑衣、走在最後的謝必安的映襯下,被掩在二皇子身邊、形容細瘦的少年自然更沒了存在感。如今二皇子側過身去,掩在這少年身上的光影散去,當流晶河畔璀璨的煙花把他渾身上下照亮的時候,不知道多少花樓裏都悄悄響起了抽氣的聲音。


    老鴇們本是心生愉悅地看著自己姑娘各顯神通的,她們躲在一旁,如同其他人一樣暗地觀察著走在人群中最高貴的人物。如今把眼睛從二皇子的身上移開,一雙飽有閱曆的眼睛上下一打量那個月白錦衣的富貴公子,再用精於人情世故的腦子一思考,登時便睜大了眼。


    一瞬之間,那些明目張膽站在窗邊的姑娘都悄悄地把半探出來的身子收了迴去。


    薛瑚手裏握著一把折扇,抵在鼻尖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河畔的花樓,露在外麵的眼睛彎了起來,心情顯然非常好。她穿了身男兒的衣著,金冠束了發,月白的錦袍上灑滿了銀色的竹紋,六寸寬的腰封勾出一把細腰,除去身高和肩臂,她看上去就是一個還未長健壯的絕世美少年。


    李承澤無奈極了,還有些許納悶。他怎麽也沒辦法想到她竟然能提出這種請求,尤其對於‘薛瑚’本身這個人而言,這請求簡直快要顛覆李承澤對她十來年的印象。


    薛瑚把折扇往手心抵了抵,眉眼間興味盎然,感歎道:“早便聽世子說過流晶河晚上最是熱鬧,是京都最風雅的地方。尤其是醉仙居姑娘們的琴藝,不聽一次便辜負來世間走一遭。這夜景我是信了,就是醉仙居的姑娘琴藝如何,還未得考證。”


    李承澤挑起了眉,罪魁禍首找到了。他在心裏暗暗給李弘成記了一筆,麵上不露聲色道:


    “上個月醉仙居的花魁被抓,暗探身份暴露,一時之間讓醉仙居重創。我也不知道現在醉仙居晚上還待不待客,你若是想去聽曲,我就讓人先去安排一下。”


    薛瑚淡笑起來,說了聲好。興許是她麵容五官實在俊美,竟也惹得幾個在攬客的姑娘頻頻迴頭張望,一個看著清清麗麗的小家碧玉持著團扇邁著小步過來,潔白麵容已經微紅,徑直掠過不知身份的李承澤,團扇抵著臉龐,小聲怯怯道:


    “公子安好。奴家是這裏的清倌人,今日頭一次出門攬客,便有幸見到了公子,為公子美儀容所懾。倘若公子垂憐,奴家願意自薦枕席,求公子一夜。”


    李承澤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大半,便是跟在後麵的謝必安,一張麵無表情的臉也皸裂得十分滑稽。倒是被求愛的薛瑚,先是飛快一怔,轉而極快地打量麵前人一眼,折扇刷地打開,掩在鼻下,擋住了因為驚訝而下意識張開的嘴。


    前來見識風月,又不為了尋花問柳,隻是聽著這姑娘的話,倒好似她這‘少年公子’被尋了花似的。


    薛瑚微微有些窒息,但到底前所未有的驚奇還是蓋過了一點點慌張。平心而論,這種江南碧玉人兒倒還挺貼合她的眼緣,與她的亡母風韻略有些相似。隻是還沒等她想出個不令人難看的妥善法子,早已經臉黑了的李承澤便拉起她的手臂,隨便挑了附近一個清倌坊把她拉進去聽曲子,進去前給謝必安使了個眼色。


    薛瑚迴頭看了眼,見謝必安的劍還低調地待在身側劍鞘裏,麵容看上去也尚算平和地走上去與那清倌人搭話,才放心地收迴視線,跟著李承澤邁步進去。


    他們被熱情得異常的老板向內間引去,清倌坊不似紅倌樓裝飾得那麽靡麗,以清雅為主。待被引得最深處落座,等待藝妓出來的片刻時間裏,薛瑚側頭對身側的李承澤輕聲說話。


    “多給她些銀兩罷。我看她也不願意早日待客,今夜得了錢,樓裏的媽媽想必也不會逼她。”


    李承澤笑著搖搖頭,沒說她這想法其實稚嫩,何況眼見美男子便願意自薦枕席,也未必見得真的抗拒。隻是這些事對她來說顯得肮髒,對她提也不該提。就算再聰明,到底也是金尊玉貴長大,對於人性能醃臢至什麽地步所知甚少。


    聽過三五首,薛瑚便有些厭乏了。花樓的曲子與宮廷民間不同的,不外乎是更專注於男女情/事,或者說淫詞豔曲十分挑逗人。但她不是男子,感受不到那種臉紅心跳的刺激感。除去詞曲中露骨含情的詞句,若論作曲譜琴,其實離宮廷大家著作相差甚遠,聽多幾首失了新鮮感後便覺索然無味。


    她心道李弘成隻說對了半句話。若論夜晚景色,流晶河確實熱鬧非凡,隻若說詞曲,也沒有他吹捧得那般驚豔。


    她終於厭倦,李承澤才鬆了口氣。他自然地揮袖把她擋在身後,走出花街。熱鬧在身後越甩越遠,河畔的燈影漸漸遠去。越往城中走,那種輕浮的繁華便越淡,生活的氣息便越濃。


    今夜出行沒有坐馬車,索性時候還早,薛瑚已經從他的陰影裏出來,走到他身邊挽著他的手臂。她看著沿著河畔散步的百姓,遠遠望著京中街市昏暗又溫馨的燈火,興致又迴來了些,臉上掛著笑,靠著他的手臂,說迴城的時候要拐去街市看看,嚐嚐路邊的小吃。


    李承澤自然沒有不允的,他一個眼神便有侍衛悄無聲息退下去安排。而他低頭看著薛瑚亮晶晶的眼睛,與旁邊倒映著星月的水麵一樣明亮,才終於把話問出了口。


    “今天怎麽突然要去流晶河那樣的地方?”


    薛瑚收了收嘴角的笑,頭往他的手臂上靠得緊了些:“以前我在京裏,一個人去哪裏都不方便,也沒什麽樂趣。既是女子,也沒什麽朋友,不像婉兒,好歹還有葉家小姐願意陪她出去玩。弘成每次和我一起說話,總會提到流晶河和醉仙居,誇讚那裏是人間極樂之地。我心生羨慕,又好奇,隻是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到底還是該離那些地方遠遠的。我今日去,發現那裏果然熱鬧,唯一遺憾的是才華出眾的司理理姑娘被送迴了北齊,沒有聽到傳說中極妙的樂音和歌聲。”


    李承澤搖了搖頭:“弘成那是畏他父王如虎,才跑去醉生夢死,不願意迴家。你聽他吹得天花亂墜,說到底,那裏不過是男男女女放縱欲/望、墮落生死的煙花之地罷了,外表多美好,內裏就空虛又醜陋得可怕。”


    薛瑚笑著挽緊了他的手臂,微笑著抬眼看著他:“我也是這般想的。隻是殿下能這樣想,才讓人驚訝。煙花之地對於每一個女人來說都沒甚麽可留戀的,但對於男子來說想是誘惑極大。殿下讓我又高興了一次。”


    李承澤略有些驚訝,握住她的手,笑問:“又?可想而知此前便還有一次。那第一次是甚麽時候?”


    薛瑚這下沒有迴答他的話,隻是眉眼含笑往他身邊依偎了些。


    流晶河的絢爛其實就像是過眼雲煙,便於此刻都在她記憶裏開始淡去,但唯有他始終下意識把她護在身後的舉動愈發在腦中清晰起來。他當然不會覺得這對於她能帶來多大的感動,正如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早從十年前開始,不論他願不願意,他都在一直保護她,從十歲到二十歲,從承澤二哥到她的夫君。


    早在她入宮第一天開始,他就一直是她的保護神,讓她死心塌地、把這一生認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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