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閑離京那一天,是慶國這年難得一日的大吉日,整個京都十裏紅妝,喜氣洋洋,萬人空巷。百姓們穿著幹淨整潔的好衣服,一大早就向著城東的方向湧過去。


    城東多為官邸公府,別於往日的威嚴森森,不少丫頭小廝在街上派著喜糖和金穗子,沿途各府也派了下人跟著派些手帕喜餅,對皇族示好。


    範閑一行人在空曠的城門口,城裏百姓多在城東湊熱鬧,因此顯得他這次出行略有些淒涼,但範建顯然還沒忘記他這個私生子,給他送了保護他安全的衛隊和高達。


    他準備出發,卻看到了一輛馬車駛到不遠處,林婉兒下來,衝著他笑。


    範閑情不自禁笑起來。


    “不是說好了不來送嗎?二皇子大婚,你不去觀禮了?”


    林婉兒笑笑,她今天難得不似往日穿得那般素淨,一身桃粉的宮紗把她蒼白的麵容襯得紅潤許多。


    “自然要去的,等會兒我看著你出城,然後便要趕去縣主府,送令陽姐姐。”


    “好。”範閑說,伸手把她臉龐邊的一縷發絲挑到她的耳後,“你要小心一點,我不在的時候,離太子和老二遠點。等我迴來。”


    林婉兒笑了,麵容染上一抹嫣紅,眼睛裏卻是溫柔的,微微發了紅。


    “你早些迴來,平平安安的。”


    範閑最後對她笑了一下,漂亮清朗的麵容不複往常的不正經。他轉身上了馬,最後看了眼癡癡看著他的林婉兒和這慶國巍峨的國都,終於還是策馬離開了。


    南慶的婚禮習俗在傍晚,此時天色還尚早,婉兒送走了範閑,便坐著馬車趕去了縣主府。縣主府今日張燈結彩,大門口穿著暗紅甲胄的士兵拿著武器守著。婉兒一路走進去,發現府裏雖然人來人往,各位宗室王妃和公侯夫人熱鬧地進出,但麵上卻始終有一絲收斂和畏懼,暗地打量著府裏十步一個的紅甲軍人。


    婉兒帶著侍女一路被領進庭院深處,在薛瑚的院子門口停下腳步,同走出來的太子嬪和一位皇家縣主互相行禮,說了幾句客套話,便被聽到響動出來迎接她的香椿請進了屋子。


    屋子裝飾分外清幽雅致,瓷器玉石古木竹排,被淡淡的紅覆蓋。剛才進來說話熱鬧的女眷已經走了大半,留下的都是慶國宗室的重要人物和幾位與新娘較為親近的貴女。婉兒看到靖王妃和靖王府的郡主,兵部尚書家的夫人小姐和北地一位將軍家的小姐,正湊著說話。


    薛瑚坐在妝鏡前,微微側著頭,麵帶笑容,正聽著靖王妃的囑咐。聽到聲響,她迴頭望過來,珠冠的流蘇輕輕甩動,碰到她潔白的額頭,微微暈出一道朱紅的光暈。


    她本生得極美,隻是素來冷豔又清高,今日紅裳盛裝,眉間用朱筆繪出三瓣紅梅,又用了金箔貼在正中,金釵紅寶,黛眉紅唇,對襟大袖織金描鳳,裙擺從妝凳一路鋪開六尺長,繡滿了東珠,奢華繁重的裝扮反而加劇了她眉目間的疏冷,顯得愈發高華而不可親近。


    薛瑚看到她,笑著喚她上前去:“婉兒終於來了,小範大人離城了嗎?”


    婉兒微微有些恍惚,她走上前,伸手想摸摸薛瑚的嫁衣,卻有些莫名羞澀,輕輕“嗯”了一聲,說道:“令陽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薛瑚笑容變大:“真的嗎?謝謝婉兒誇獎,等你成婚那天,也定然是最美的新娘。”


    靖王妃笑出了聲,指著她們道:“瞧瞧這兩個許了人家的,看著可真讓咱們高興。今兒一早二殿下就進了宮拜了陛下和貴妃,領了儀仗喜車。聽說宮裏的貴人們都非常高興,太後和陛下指了十萬金的金葉子出宮給百姓散禮。”


    兵部尚書夫人也道:“大將軍王今早出城去駐軍大營,聽說現在已經進了城門,二百紅甲氣勢極盛,京都百姓,無不夾道歡迎,歡唿雀躍。能被兵士遊城送嫁,普天之下,這也真是天大的殊榮了。”


    薛瑚淡淡笑了笑,放空了思緒,想著父親什麽時候能迴來。


    未時左右紅甲遊城結束,浩浩蕩蕩停在了縣主府門口。薛易濤穿了王袍,麵容威嚴下了馬車,走進府裏,因著是男子,也不能進後院看女兒,隻能按照婚禮流程去了前院正堂。


    禮節在時間上環環相扣,縣主府這邊妥當後,二殿下迎親隊伍從西宮門出,新嫁娘那邊也該拜別父母。


    薛夫人已逝,薛瑚隻要去前麵拜別父親便好。靖王妃並著尚書夫人幫她將挽起的鳳冠珠簾放下,薛瑚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直到麵容被徹底掩住。然後紅巾落下。


    她就算拜別父親,也沒有辦法看他一眼。


    薛瑚被人扶著往外走,扶到了正堂,在滿室人的歡唿聲和主位人的沉默裏,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薛易濤這才說了話,聲音發冷,微微繃緊:“去吧。”


    掩在袖裏的手緊了緊,指甲刺進手掌,薛瑚眨了下眼,一滴淚飛快地落到了地板上。她被人扶起來,聽到屋外傳來的聲響,太監尖細高亢的聲音傳進來:“皇子迎親——”


    慶國婚俗,迎親前雙方要在女方府前吵一架。薛家請了京都有名的婚慶婆子,隻是戰鬥力終歸不可能比得上宮裏的嬤嬤和太監,激烈地開始飛快地結束,幾乎沒有僵持太久。


    她被人扶著跨出門檻,上轎的時候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扶著她的手臂,把她扶了上去。薛瑚知道,那是父親,她沒有兄長,所以他親自送她。


    喜車的輪子咕嚕嚕滾過京都的石板路,一路都有下人灑著金銀和糖果,兩邊的百姓觀望著、議論著,拍著手歡唿,坐在車裏的新娘,在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喜車停下的時候,周邊一時寂靜,光亮一下照進來。她聽不到別的響動,低垂的眼睛透過紅巾的下擺看到了半隻修長白皙的手。


    薛瑚伸手搭上去,那隻手冰冷又纖細,收緊握住她的手指,帶她下了喜車。


    有人捧上紅絲絡,今天大婚的兩人各執一端。同牢、同席、同器,拜天地,婚禮便完成了。


    薛瑚被送進婚房,李承澤還要應付來參加喜宴的大臣和門客。


    等他終於迴來,紅燭已經燃燒落淚,他挑起她的喜帕,微微歪著頭看她,輕輕笑了一下。


    “今日好生累,成婚禮數如此繁瑣,不過迴來看到美人如玉,倒也值得。”


    薛瑚抬頭看他,珠簾從中央分開,微微露出她的眉眼,仰起的下巴微尖。


    李承澤伸手把她麵前的珠簾撥開,勾到鳳冠兩側。燈下看美人,顏色愈發妍麗,罕見讓他笑得有些溫柔,眼睛裏淡淡的戾氣也寧靜了下來。


    他們聽著婚儀嬤嬤的話喝了合巹酒,又剪下一小截頭發編到了一起。待所有事項結束後,下人退下,婚房裏隻剩他們兩個。


    “令陽,”他微微俯過身來,冰冷的吐息混雜著龍誕香的氣息打在她的耳側,“到了現在,你後悔了嗎?”


    薛瑚靜靜地看著他,看他濃墨一樣的眼睛加深的惡意,伸出手,輕輕捧住了他的臉。


    李承澤安靜下來,眼睛睜大了些。薛瑚直直看向他的眼,看到他瞳孔在顫動,心裏歎了口氣。


    “時至今日,還要再問這個問題嗎?人世間的夫妻,從來都是同生共死的。”


    她的手一向是微涼的,不是因為心裏就是冷的,而是因為身體瘦弱。李承澤側了側臉,貼近她掌心,看著她微微仰起的臉,那雙瑩亮的眼睛,仿佛無可奈何地感歎一聲。


    “真是個傻的。”


    他話裏在奚落她,卻抬手幫她拆下頭上繁重的鳳冠金釵,動作輕柔。他從小就心細,一雙手可做得世上最精細的活,就算拆解了她滿頭的步搖珠翠,也沒有亂了她頭發分毫。


    他起身走去妝台,把她的鳳冠放下,又微微俯身,就著鏡子解下了頭上束發的金冠。


    他神色專注地看向鏡中,望到薛瑚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看著他淡淡地笑著。慶國貴族用的鏡子不是前朝時候的銅鏡,而是十幾年前便流傳起來的水銀鏡,清晰非常。


    李承澤看著她嘴角的笑,手指微微一停。他算是看著薛瑚長大,眼看她在宮裏從一個大大咧咧的小女孩長成現在這樣冷淡的少女,隨著薛易濤的軍功越盛,她就越發喜怒不辨於色,今時今日能讓她展露這樣的笑容的人已經極少了。


    他轉身向她走過去,眼睛在她眉間的金箔紅梅處停了停,看她溫潤的眼睛、挺翹的鼻子、豐潤的朱唇,還有那一身王妃規製的嫁衣。


    今天以後,她真的是他的皇子妃了。百年之後,他們都要一起躺進李氏皇陵去。


    李承澤眉眼恍惚了一瞬,這一生他對皇父與妃母既愛且恨,他存活於世卻無時無刻不感到孤寂,而今他有了妻子,一個僅僅依附著他、獨屬於他的妻子。他不知道令陽會把他從孤寂裏解救出來或抑什麽都沒有改變,但在此刻,他竟然是心懷著希冀的。


    他向薛瑚伸出手去。


    薛瑚毫未猶豫,她綻開一個極美的笑容,快步跑了上前,被他一把抱進了懷裏,握著腿彎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大步走向床幃,厚重的外裳順著她的肩肘滑下來,在深紅的地衣上堆起來。她被放在床上半坐著,李承澤彎腰去吻她,從額頭落到鼻尖,再落到嫣紅的嘴唇,頓了頓,親吻的動作更加輕柔。


    他略有些蒼白的嘴唇染上她朱紅的胭脂,仿佛也染到他的眼角,在他清麗的眉眼上暈出一點溫潤的羞澀。


    紅羅帳被一隻修長秀氣的手勾下,漫天鋪開的紅裏,薛瑚隻能看到李承澤的麵容,看到他那雙葡萄一樣寫著幾分天真的眼睛。


    她喊了聲疼,眼角染上水光,一滴淚悄無聲息地落下去,打濕了枕畔,為一個少年時便有的夢。這滴淚最終被他冰涼的手指拭去。


    既已結為夫妻,日後風雨同舟,百年之後永相隨。


    他們就這樣在心裏許諾出自己的餘生,或長或短,隻是都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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