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範閑和婉兒進宮,他裝作一個普通小太監,低眉順眼,進了宮什麽都不敢看,為了把那天沒來得及放進太後床下的假鑰匙放迴去。


    婉兒雖然答應了幫他,但心裏也十分不安。她是個乖巧姑娘,從來沒做過什麽大膽的事情,更遑論是欺騙看著她長大的老太後,心裏也十分愧疚。但她更怕的是一旦範閑被人發現,當即被洪公公處死都是有可能的,擅闖皇宮本來就是死罪,陛下再欣賞他也難說會不會原諒他這個罪行。


    她千方百計邀了太後去禦花園賞花,最後擔憂地看了眼悄無聲息脫離隊伍的範閑,壓下心裏的恐慌,盡力附和著太後說笑。


    兩個人並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宮女太監向禦花園走過去,就看見那裏已經有一對年輕男女在笑著說話,看起來畫麵非常融洽美好。


    太後先是驚訝地挑了下眉,又樂嗬嗬地笑起來,拍了拍婉兒的手:“你看他們倆,婚禮還未辦,倒是已經你情我儂了。”


    婉兒也先拋開了對範閑的擔憂,睜大眼興味地打量起禦花園裏那兩個人。


    薛瑚和李承澤一站一坐,薛瑚穿了身丹橘色的宮裙,裙擺上繡著大片開放的芍藥,鋪陳在落花的草地上,妍麗而清新。她正笑著看著說話的李承澤,眼角弧度微彎,心情十分好。


    李承澤站在花叢旁邊,手指在手臂上敲擊,一邊對薛瑚說著話,一邊從花叢裏掐下一朵盛放的芍藥,彎腰插進了薛瑚的鬢發裏。


    美人麵與灼灼鮮花交相映襯,把此方天地都照得迤邐了起來。


    這樣的舉動遠遠看著確實十分親密,又自有番爛漫色彩,讓心有所屬的婉兒目露欣羨向往,也讓太後這樣的老人看得高興。


    那對說話的年輕男女似是注意到了這裏的大隊人馬,扭頭望過來。薛瑚起身,和李承澤一起向太後迎上來。


    “太後。”


    他們兩個都低下身請安問好。


    太後笑眯了眼睛,讓他們起來,打趣道:“哀家和婉兒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薛瑚有些羞澀地笑了一下:“太後莫要再取笑臣女了。因為父親下午從禦書房出來,臣女才進宮等他。在禦花園消磨時間的時候遇到了二殿下,說了幾句話罷了。”


    婉兒捂嘴偷笑:“令陽姐姐不必解釋,我和太後都懂的。姐姐發上那朵芍藥可真好看,二哥極會選。”


    一向行事隨性的李承澤臉皮都有些發紅了,向著婉兒做了一揖:“婉兒快別打趣我了,在太後麵前我這麵子掛不住啊。”


    太後似有些驚訝地看他一眼:“這是奇了,向來牙尖嘴利的承澤也有說不出話的一天。”


    李承澤笑了一下,看了眼薛瑚,又道:“太後和婉兒是來賞花?若是嫌我和令陽礙眼,我們就給您們讓路。”


    婉兒巴不得多來些人將太後在此地多留一會兒,怎會放他們兩個走人:“二哥這可是說玩笑話。二哥是太後的親孫,令陽姐姐是太後未來的孫媳,你們兩個在一旁,太後還指不定多高興呢,肯定比隻有我一個強。”


    太後也道:“是了是了,承澤令陽,你們該怎樣便怎樣,可別讓哀家和婉兒壞了你們的興致。哀家也許久沒見承澤了,今日讓宮人備些茶水點心,就著這姹紫嫣紅的美景,說說話也好。”


    李承澤和薛瑚自然不能拒絕。周圍宮人都開始行動,收拾禦花園的涼亭,準備茶點,結果這時候,燕小乙大聲求見太後。


    太後麵色轉淡,吩咐讓他進來。燕小乙負著弓走上前,麵目算是十分英俊,隻是為人頗有些值得詬病,在宮裏風評兩極分化,不如副統領宮典得人信服。


    他傳達了長公主的話,向太後這裏請求全宮搜查失物。待他走後,太後也似突然想起了什麽事,麵色凝重起來,匆匆就帶著婉兒離開了,也不顧身後已經準備好的茶水點心。


    李承澤和薛瑚對視一眼,雖然不明白太後有什麽隱情,但也不是兩個人能去管的。李承澤輕笑了一聲,伸手對薛瑚示意她入座。


    “難得太後準備了這麽多好點心,我們正該利用起來,好好欣賞這景色才是。”


    薛瑚抬眼看他:“你今日進宮做什麽?”


    李承澤:“我來陪陪你。今日以後,因著婚事準備,我們也不能輕易再見,畢竟於禮不合。”


    他溫柔笑起來,問她:“薛將軍終於迴京了,你定然很高興吧?”


    薛瑚想到了正在見慶帝的父親,嘴角不由地揚起來。她點點頭,目光放到了禦花園的花叢上,看著其中一朵月季微微出了神。


    李承澤也不再打擾她,隻是手撐著下巴看她,另一隻手拿著東西往嘴裏塞。


    薛瑚迴過神來,他已經把麵前桌上擺著的一盤葡萄都吃完了,看表情還有些意猶未盡、悵然若失。她先是愕然,轉而好笑,拿出手帕遞給他。


    “一會兒功夫而已,怎麽就這麽喜歡葡萄。”


    李承澤慢條斯理擦著手指,聳了下肩,然後起身,撫平袍角。


    “唉,在宮裏吃飽點,等會兒就要去弘成府上聽他念叨那些個讓人牙酸的文章了。你是要再等下去罷?”


    他背著手迴身問。薛瑚向他微笑著頷首。


    李承澤低頭一笑,走過來,驀地俯下身。薛瑚隻覺得眼前一暗,雪白織錦上大片的雲紋出現在眼前,李承澤身上的龍誕香就包圍了她。


    她被他輕輕擁在懷裏,身體微微僵硬,聽他在她耳邊低聲說話,微有些沙啞的聲音讓她忍不住側了下頭。


    “婚禮見。”


    他看著她偏頭把左鬢那朵芍藥呈在他眼前,伸手把它細致地從她發間挑了出來,沒有帶出她一根發絲,最後對她笑了一下,握著那朵花離開了。


    -


    這天申時的時候,薛瑚終於在宮門口等到了父親。


    她聽到馬車外香椿恭敬地叫了一聲“大人”,忍不住內心的雀躍和激動,一把掀起了簾子。


    站在馬車下的人目光看過來,眼眸亮起光亮。


    薛瑚看著穿著父親站在馬車下看著她,穿著王製黑袍,繡日月星辰,麵容蒼白而堅毅,再也忍不住,從馬車裏半跳下去,撲向了父親。


    薛易濤接住她,眼裏亦是微微帶了水光,低頭看著她,欣慰地感慨:“阿瑚又長漂亮了,父親太高興了。”


    薛瑚含著眼淚笑著抬頭,父女有著極其相似的麵容,隻是一個淩厲一個柔和。


    薛易濤麵容,“稀世俊美”,薛瑚像他更多,隻是眼睛像亡母,沒有遺傳父親的飛揚鳳眼。


    京都城裏繁榮,遊人士子如織,薛瑚挽著父親的手臂,向他介紹沿路的店鋪,笑意嫣然,比往常活潑許多。


    薛易濤笑著看著身邊的愛女。他們身後隻跟了香椿和兩個親兵護衛,沒有大行排場,隻是享受簡單的父女天倫、放鬆地逛逛街。


    他麵色有些蒼白,是常年征戰帶來的積病,也是因為戰事剛休,馬不停蹄迴京麵聖,更顯得清冷威嚴。他望著女兒那雙因為喜悅越發瑩亮的眼睛,有些出神,忍不住抿唇淡笑起來。


    “父親,我們今天就在一石居吃好不好?這是京都最近幾年最好的館子了。”


    薛易濤縱容地點頭,被她拉著往門裏走:“好,都聽你的。”


    等在包間坐好,薛瑚憑著記憶點了一桌他們父女都喜歡的菜。無關人退下,她看著父親,雙手握著他袖袍裏的手。


    “父親參加了我的婚事以後,便就要迴北地了嗎?”


    薛易濤反握住她的手:“陛下的意思,讓我暫時駐紮在邊境附近,戰事還不算完全平定,需還得威懾。”


    “為什麽?”薛瑚困惑地歪了下頭,兩國和談已經定下章程,隻要言冰雲迴來,就再也沒有起戰事的理由了。


    薛易濤隻是笑著搖頭,帝心似海,他向來沒有探究的想法,隻要聽命便是了。


    薛瑚有些失落:“我本來以為之後沒有戰事,父親便能迴家去,戰場上刀劍無眼,我實在是心裏憂懼難安。”


    薛易濤:“我已經打算慢慢退了。”


    薛瑚瞪大眼看他,薛易濤衝女兒安撫地笑了一下。


    “父親的身體從十年前就傷了大半,這些年征戰,也有些厭倦了。事到如今我也看開了,北齊和我慶國此消彼長,缺了任何一個,天下就要大亂,剿滅北齊在百年內是不可能的。我這幾年常常想起你母親,想到她曾經說過,要把所有不得誌的才子的佳作都整理出來,給他們一個揚名的機會。她沒去做的事,便由我來替她完成。”


    他望向窗外,看著京都安樂的百姓們,唇角輕輕一動,側影微白,輪廓優美,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寂然美感。


    薛瑚看著父親,心裏像是被人擰了一下。


    父親想必是思念母親了,她聽母親講過少年時的父親。他當年貴為北地公侯,獨子承爵,汗血馬,白狐裘,玉帶抹額,眉間墜一顆深綠色寶石,有著漢人中少見的高鼻深目,俊美又高傲,是北方最金尊玉貴的小公子。


    而她母親隻是邊境書院的一個女學生,雖然被收為莊墨韓的關門弟子,但出身不顯,樣貌也僅僅清秀有餘。故事的開始,隻是那書院富有才華的女學生看著戰爭疾苦,憤而寫了一篇文章,怒罵天下將領隻知戰功,從不把百姓的命當迴事,攻城之後掠奪物資,在地圖上釘上戰旗,卻不想著如何恢複民生。當先罵的,就是北地的將門貴勳薛家。


    彼時薛國公家高傲又輕狂的小公子便帶了兵士策著馬圍住了書院,打算踏平此地。但他策馬進去,讓手下押著寫出那篇文章的人出來,卻被一個看著嫻靜的丫頭衝過來一把從馬上拽了下來,拿著筆在臉上寫了個“兇”。


    雖然那個年輕姑娘很快就被士兵給拉了下去,但他站起來,摸了下自己臉上的墨痕,一直都沒有反應過來。


    當地的守官哭著抱他大腿哀求,說這是莊墨韓的徒弟,不能隨便殺。他輕咳了一聲,霜雪般白淨的臉上突然就泛起一些紅暈。


    薛瑚想著母親跟她講過的這些故事,聽到窗外傳來喧嘩聲,迴神扭頭向外看去,看到了沸沸揚揚飛下來的紙張。


    薛易濤已經起身,向窗外伸手,飛快拿過一張湊到眼前看。


    看完後他抿緊了嘴唇,把那張紙向身後一扔,他則站到了窗邊,仰頭觀察著周圍的房頂。


    薛瑚看完了那張紙上的內容,臉色白了白,看向他:“父親剛才聽到動靜了嗎?”


    薛易濤搖搖頭,麵色凝重:“扔下這些紙張的人,做事悄無聲息,他站在屋頂我竟全然未察覺。即便是九品上,也不至於如此。”


    薛瑚愣住,這個意思是,做這件事的是大宗師級別的人物嗎?


    薛易濤已經轉身,讓守在門邊的護衛進來,拿過其中一個的佩劍放在了桌上。他使槍,但上街的話太過顯眼,因而沒有帶出來。宗師級人物的出現讓他警惕,而信上寫的內容,他抿緊了唇,讓他憤怒。


    說李雲睿通北齊,他是信的。那女人就是個瘋婆子,什麽喪心病狂的事都能做出來。


    他瞥了眼女兒。其實他這麽快想要退下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她將來為難。二皇子不是個良人,野心勃勃,他的兵權讓人眼熱,但他根本沒心思參與他們兩個皇子打架爭鬥。為了不讓他的阿瑚有一天夾在父親和夫君中間難做,倒不如他先把燙手山芋扔了。


    他拿起劍,拉起薛瑚:“我們先迴去。父親送你迴府,我們迴家再說話。外麵現在不安全。”


    走出一石居的時候,他擰緊了眉頭迴望了一眼一石居的屋頂。


    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悄無聲息離開,連他這個九品也沒有發現。慶國就兩個大宗師,葉流雲根本不在京城,若是宮裏那個……這是要對李雲睿動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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