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範閑“小範詩神”的名號便傳遍了天下。淑貴妃特別激動,拉著薛瑚的手讓她講昨晚夜宴發生的事,每樁每件,最好把範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複述一遍。


    天可憐見,薛瑚哪裏背的出來,尋常人又有誰會把那些細節記得那麽清楚。薛瑚明白,這是範閑展露出的才華太過令人驚駭,才讓一向嗜書如命的淑貴妃這麽狂熱,簡直像是個打聽崇拜者動態的小姑娘。


    淑貴妃低著頭,看著傳遍整個皇宮的抄錄詩冊,愛不釋手。


    李承澤就在這當口揉著頭從偏殿出來,淑貴妃側頭看他一眼,訓斥道:“這個時辰才起來,還是這副不精神的模樣,實在不成體統。”


    他開口:“昨日喝了太多酒,到後來便什麽都記不清了。”


    言罷,李承澤看了薛瑚一眼,走過來坐到她旁邊:“後來發生了什麽?我是怎麽從觀星樓迴來的?”


    薛瑚為他倒了杯醒酒茶,聞言迴道:“謝必安把你帶迴來的。昨天夜裏宮裏不知道為什麽進了刺客,很快便禁嚴了。謝必安便去找了我們。”


    把他帶迴淑貴妃宮裏的是謝必安,這一點李承澤並不驚訝。他與薛瑚出去,謝必安自然心中有數,看著時間便會去尋他們,隻是後麵那件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刺客?”他一時忘了端起桌上那杯醒酒茶,看向薛瑚。


    薛瑚頷首,推了推桌上的茶杯示意他,便繼續道:“我昨日站在觀星樓等謝必安的時候,在太後宮的上方看到洪公公,追著一個黑衣的劍客往宮外去了。再有便是燕統領,他站在長信宮附近屋頂戒備,從高處看到我時還很驚訝,特地飛身過來讓我盡快帶著你迴去。後麵的事我也不知道了,那時謝必安已經上了觀星樓,我也跟著他離開,沒敢再多停留。”


    埋首在詩集冊裏的淑貴妃也抬起頭來,插話道:“還好你這樣做了。高手夜闖皇宮,怎麽想都驚險得很。你和承澤兩個人在觀星樓上,都不必說該有多麽顯眼,一個不防備,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不過,”她慢慢道,“你們二人,怎麽會去觀星樓?”


    麵對著淑貴妃那張清麗寧靜的臉,明明沒有一點曖昧好奇的意味,薛瑚和李承澤還是覺得有些窘迫,一時誰都沒好意思說話。


    李承澤摸了下鼻子,握起桌上茶杯仰頭一口飲盡,才苦笑著道:“母妃明知,又何必挖苦我與令陽?”


    “我不知。”淑貴妃從容不迫道,但也沒再追問下去,重新埋首到了詩集中。


    李承澤見這殿中主人已經不再理會他們,便扭頭問薛瑚。


    “宮裏備著飯菜嗎?我有些餓了。”


    薛瑚抿唇笑了下,站起身,示意他跟她去飯廳,別打擾淑貴妃讀書。


    “我早就想到你今日起來會餓,畢竟昨日晚膳吃得早,又在殿上喝了那麽多酒,便讓人去膳房要了些清淡的粥菜,留心給你在火上煨著,就是想你起來便能吃。”


    李承澤咬唇露出一個笑,隻是走在前麵的薛瑚沒有看到。


    她本來示意他坐在飯廳裏等著,等一路走到淑貴妃宮裏的小廚房才發現李承澤雙手攏在袖子裏,一路跟著她到了廚房,便有些好氣地笑了。


    “跟著我做什麽?這廚房是你皇子落足的地方嗎?怕不是要來看一眼滿足一下好奇心?”


    李承澤靠在門邊,看著她手腳麻利拿著布巾捂住湯蠱的耳朵把鍋端下來,又找出一個描金的碧玉小碗,動作輕柔地把粥分進去。淑貴妃宮裏的膳房,自然也幹淨考究,平日不開大灶,也沒有那些煙火氣,頂多是那滾燙的粥散發著一些熱氣,嫋嫋地散開在空氣裏。碧梗米的香氣和紅棗的甜意傳開,把此地變得異常溫馨而平淡。


    被這種溫馨氣息包圍的薛瑚,就算穿了身靛藍的宮裝華服,也比平日看著要溫暖窩心許多。


    他看著她小心捧著那隻碗放進托盤,又低頭布著小菜,發間碧色的玉蘭通透溫潤,墜下來的那顆玉石花蕊正點在她額頭上,隻是薛瑚恍然未覺,神色專注地看著手裏的活,連站在門邊的李承澤都忘在一旁。


    她素來是個很能靜得下心的人,一專注做什麽,旁的事便都不再理會。


    李承澤便雙手抱臂,肆無忌憚地看著她。


    薛瑚弄好這一盤吃食,正囑咐宮女端起送去飯廳,便被李承澤擺擺手,示意那宮女不必動作。他放下挽著的手臂,邁步走進廚房,讓人去找了張椅子,從一旁拿過雙筷子坐了下來。


    薛瑚看著他的動作,眼見他竟是要在廚房就地用膳,不免想起太子常說的一句話,也笑著問出了口:“你這是什麽章程?”


    李承澤:“此地幹淨,又有食物的甜香,便不去飯廳大張旗鼓折騰人了。隻是你一個縣主,對廚房如此熟悉,倒也不怕被宮人在背後嚼舌根,說你辱沒了身份。”


    薛瑚不怎麽在意這些事,隻是淡淡道:“他們愛說什麽都隨他們吧,我也沒跑到宮裏的禦膳房卷袖子做活,隻是在自家的小廚房裏動一動,犯著他們什麽事了?”


    李承澤明白她話裏的“自家”沒別的意思,不過是代指一下住所,但心裏也不由一動,忽覺得滿足。


    人世間天倫,據說本該平淡如水,真情在細節處流露,自可見章程。隻是這宮裏便與千萬人家不同,既設了諸多仆役,萬事假於人手,養尊處優的同時,那強作的感情便顯得更加虛假,畢竟沒人會把皇宮看作是家。


    在此之前,他甚至連宮外那座府邸都沒有真正看成為家,隻是今早看她挽起廣袖,親手做羹湯,那皎白麵容間的安寧忽地落入他眼裏,才讓他恍然大悟,想起了那快要到來的婚期,想起了她原是他被聖旨賜下的皇子妃。


    時間過得這樣快,人世變幻這樣奇妙。


    他和令陽,因著一道婚約,便有了超出旁人諸多的緣分。


    人一生因緣際會,多與少、相逢與離別都沒有定數。命中注定他生為皇子,賦予他尊榮無限,命中注定那禦極天下不曾有過人心的怪物是他的父親,命中注定眼前這個人將會與他共享後半生的喜樂或哀憐。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當他意識到自己在這世上即將多一個重要的親人,這人並非慶帝那樣高山仰止隻需仰望難生親切,又非太子那般物是人非不得不站在對立的方向不死不休,她是他未婚的妻子,生死一體,不會背叛、不會算計,她的命運係於他的命運,無論身心,她將要無限地接近他、了解他。


    而他最害怕的,便是敞開心房,讓別人讀到他的心。


    李承澤有些不安,其實正如淑貴妃所言,他這人心思很深,旁人極難與他交心。隻是他望著薛瑚的樣子,卻對此感到了一種憂慮,或許是出於某種未知的預感,或許是源自內心深處的動搖。


    薛瑚注意到他的情緒一下子變差了許多,雖然不明白原因,但也不出聲去問。相知許多年,她比誰都了解他的性情,有些事根本不需要過問,他想要保持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她就願意陪他保持下去。


    她做的一切,都不是出於一種勢在必得,她想要的其實很少,對於所得也不甚強求,能親眼看著他一切安好,便已經足夠。


    這一頓飯是在一片寂靜裏吃完的。兩個主子,一個埋頭喝著粥,一言不發;一個站在一旁發呆,麵容安靜,隻讓負責廚房的宮人心驚膽戰,盼著這兩位貴人盡早離開。


    李承澤放下粥碗,薛瑚看了一眼,除了粥被喝了幹淨,其餘小菜都沒被動過,原樣呆在盤中。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薛瑚令人把廚房收拾複原才抬腳往外走。邁出門,看到他正背對著她站在廊上,大概是在等她,陽光照在他黑色的皇子袞服上,與金線一同發出耀目的金光。


    薛瑚走上前,李承澤聽到她的腳步聲,迴頭望過來。


    她頓了頓,看到他那雙眼背著陽光,含著一些對她來說有些陌生的東西。


    他麵容平靜又溫和,問她道:“等一下便出宮嗎?”


    談判事宜已定,她身上的警備已經散去大半,也不需要再留在宮裏。


    薛瑚點點頭,麵色自若走上去,與他並肩走在迴廊上。


    李承澤打了個哈欠,伸手揉了揉猶自還有些痛的頭,說道:“正好我也要出宮,一起吧。”


    她自然沒有異議。


    去向淑貴妃告辭的時候,貴妃還專心致誌地讀著昨夜範閑的詩,聽到聲音也沒有反應,隻是嗯了一聲。看著她全神貫注的樣子,他們兩個都明白再等下去也不會有更多迴應,便自覺退出了淑貴妃的書室。


    出宮要先坐轎,等出了宮門才能改乘馬車,但所幸淑貴妃的宮殿離皇宮東門不算太遠,現在天氣又好,走著去倒是更舒服一些。


    宮中的戒備變得更嚴了,大概和昨晚刺客入宮有關。李承澤饒有興致地看著禁軍在外城巡視,中間還遇到了宮中禁衛統領燕小乙,假笑著寒暄了幾句,問了問昨晚的情況,不出所料燕小乙什麽都沒說,含糊糊弄了幾句。


    待快走到宮門處,他才歪了歪嘴角:“看來燕小乙沒抓住人。”


    九品高手聽力不似凡人,他直到現在才開口說話。


    薛瑚:“昨晚闖進宮裏的那個刺客主要在長信宮附近出沒,長公主一大早便去找太後哭訴,自然是沒能抓到人的。”


    “那就有意思了。”李承澤看著謝必安趕來馬車,“竟然從九品高手手下逃脫,最近京都內真是人才濟濟啊。”


    他一撩袍服,踩著凳子當先踏上馬車,又俯下身,伸手給她。


    薛瑚探出手掌,交在他掌心,被那雙骨骼清秀的修長手掌收緊握住,然後順著他的力氣踩上了馬車。


    車駕起行,他掀起車簾,目光專注地看著越來越遠的皇宮。薛瑚坐在他對麵,望著他的麵容,眼裏逐漸溫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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