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慶決定停戰,與北齊談判暫休戰事。北齊使團已經出發,東夷人也就勢湊了熱鬧,更多是前來送禮,以表臣服。


    薛易濤率二十萬大軍繼續守著邊境,名為掃尾實為威懾,在北齊與南慶順利達成盟約、北齊使團退出南慶前,他都要守在那裏。


    雖然擔心父親的身體,但打了勝仗總是讓人高興的。薛瑚迴去把父親寄迴來的信一封封都反複讀了許多遍。


    前方戰事緊要,薛易濤又是敏感人物,與京城的信件往來自然越少越好。慶帝給她的那一袋子裏,鼓鼓囊囊都是攢下的信,跟著急件一並送到京都的。


    薛瑚知道這些信肯定已被不止一撥人看過查驗過,總歸當下時機敏感,她也不能不滿。父親的家信寫得簡單,想來戰事吃緊,他也沒有太多功夫能跟獨生女兒一訴衷腸,這幾封信都是趁著紮營的時候匆匆寫就的。


    她六歲的時候,母親被北齊人擄走,暗地派了探子對父親說要他投敵,為期三天內考慮。三天過後,南慶按照之前的聲明開始進攻,北齊人為了泄憤,在兩軍麵前射殺了她的母親,母親腹中七個月大的胎兒自然也沒有活下去。


    父親當著敵軍與身後的南慶軍隊,麵不改色,指令軍隊一如往常,絕妙戰術下,當場的八萬北齊軍全軍覆沒,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戰後收斂屍首,有細心的士兵著意去尋了薛夫人。她母親的屍首已經被戰馬踐踏得麵目全非,腹腔全部爛開,細看,甚至能看到裏麵已經成型的男胎。


    薛家本人口繁茂,隻是許多年來抗擊北齊族人凋零慘重,薛易濤更是一脈單傳的獨子,彼時他和夫人膝下隻有薛瑚一個女兒。


    薛易濤那一戰以後發了瘋。此後與北齊的每一場大小戰役都衝在了最前。他本來是八品高手,對於武學提升沒什麽興趣,大多精力此前都放在了研究兵法戰術上,但就是那一戰後,整整一年他都衝在戰火最前線,佛擋殺佛人擋殺人,紅纓槍下不留活口,硬生生殺上了九品。


    這種瘋狂的勢頭自然也帶給了他許多的傷,待他終於把北齊人逼退到了離國都不過三百多裏的地方,那時他已經率部絞殺了北齊軍主力二十萬,等北齊太後緊急發出求和聲明時,他已經快要站不起來了。


    戰爭結束以後他就上疏給了慶帝,把薛瑚送到了京城。而他留在北方老家,光是養傷就用了兩年。


    傷好以後,“此生不滅北齊,再不成家”的抗婚宣言便傳遍天下。


    別人都說,一直聲勢烜赫,從南慶建國便已深受皇恩的薛家就要斷了傳承,實在可惜。


    父親卻在她離家的時候對她說,幸好還有阿瑚在,不然父親就真的要死在戰場上了。


    他不能生,因為他兵權在手,戰功赫赫;他不能生,因為他唯一的女兒活在京都,再生一個孩子,對於慶帝來說她就失去了價值,而薛易濤擔憂她在京都會過得不好。他不娶妻,是為了京都的慶帝放心,也是為了讓他的愛女擁有獨一無二的尊貴。


    何其絕望又深重的愛,在這世上,他們是彼此僅剩的親人了。


    ——


    阿瑚吾女


    展信佳,見字如晤


    ……


    薛瑚把這些信件貼到胸口,窗戶開著,她轉頭望出去,天上掛著輪孤寒的月。


    “父親……”她輕輕喚了一聲,抱著信的手緊了緊。


    等談判結束,父親會從北邊南下,來京城參加她的婚禮,結束後才會返迴北方老家。


    但她嫁人以後,他們父女能見麵的機會,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倘若將來有一日,她必須跟著李承澤承擔後果,她不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亦不對將要到來的命運感到恐懼,唯一使她痛苦的,那便是父親又將失去他唯一的骨肉,他僅剩的女兒。


    他怎麽挨得住。


    這輩子她注定是一個不孝的女兒,既沒有在父親膝下讓他享受過天倫之樂,又要令他再承受一次失去。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斬斷薛家與京都所有的利益來往,不讓黨派、奪嫡之爭,牽扯到父親。


    這是她對李承澤的底線。


    -


    京都內的消息流傳,北齊和東夷的使者已經抵達京都驛站,北齊與南慶兩國已經開始談判。


    隻是朝中突然傳來消息,蟄伏在北齊做暗探的言冰雲在這緊要關頭被發現了身份,北齊人拿他做威脅,要求變更談判條件,還要換迴大魔頭肖恩。


    隻是這一切都跟薛瑚沒什麽關係,她盡量避免自己去關注北齊人的動向,以防止自己情緒上頭失了理智。若她是男兒身,一定不顧一切上戰場殺敵,隻是她生作了天生纖細的女兒家,又被慶帝當做了留在京都牽製她父親的把柄,除了抑製心裏的憤怒與仇恨外,她也沒什麽別的辦法。


    “心情不好?”李承澤夾了片牛肉放她碗裏,留心看她一眼,伸手在她眼下拂過,“最近沒有睡好嗎?看著憔悴了一些。”


    薛瑚迴過神來,端起麵前放了片牛肉的碗:“是有些低落。”


    李承澤低頭看她:“想你父親了?”


    薛瑚點點頭。


    他歎口氣,放下手中碗筷:“算一算,也十年了。你見你父親也不過三五麵。每年這個時候,臨近薛夫人的忌日,我知道你就開始想家了。”


    “可能因為他快要迴京了,我反而有些不敢見他了。”


    李承澤伸手摸了下她的頭發:“傻姑娘,怕什麽,大不了我陪你去見他。”


    薛瑚深吸一口氣:“以前想家的時候,總覺得等長大了就會與父親重聚了。現在長大了,卻發現嫁人以後更加難以得見,這輩子他在北方,我在京都,可能迎接他凱旋的時候能遠遠望上一眼,慶功宴的時候坐著遙遙敬一杯酒,大概最近的距離,也就是這樣了。”


    李承澤靜靜看著她:“你知道,如果你不是嫁給我,其實憑你的身份,誰能攔著你多迴去老家看看父親呢?但你隻要嫁給我,這一輩子,宮裏就是你的歸宿。”


    薛瑚:“這件事沒什麽可多說的。”


    李承澤平靜地拉住她的手臂,止住她起身的動作:“不,令陽,得說清楚。”


    她頓了頓,坐迴去。


    李承澤低垂著眼看她:“我既然娶了你,就一定要對你負責。我不想讓你懷著不甘嫁給我。薛將軍對你很重要,我尊敬他,但往後他把你交給了我,我便會替他擔負起照顧你的擔子。相信我,我會努力把你缺失的那份陪伴補給你。”


    薛瑚唿吸窒了窒。就算明知道他話裏的情分都隻出於一同長大的情誼,就算明知道他話中的承諾隻能信三分,就算明知道他這是為了哄她說了漂亮話。


    但她還是很感謝他,最起碼讓她快樂了許多。


    薛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顏來,李承澤便也彎了眉眼,重新拿起碗筷,在麵前的火鍋裏為她撈著最喜歡的小排。


    她其實已經吃了許多,腹中已感到滿脹,實在沒有辦法捧他的場強撐一下,便拒絕了,看著他端著碗碟吃得香,便是蔬菜也欣然咽下,不由一笑。


    “你今日要去參加祈年殿的夜宴,這都酉時了,現在吃這麽多,晚上可怎麽辦?”


    李承澤撇了下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場合,素來就不是個舒服的吃飯地兒。一想到今晚上將會有的交鋒,我這胃裏就擰巴。晚上若是好戲連連,誰能顧得上好好吃飯?你快吃,若是吃好了便換個衣服,晚上一同隨我去祈年殿。”


    薛瑚驚異地瞪他一眼:“你在胡言亂語什麽?我又不是禮部或者鴻臚寺官員,有何名頭能列席其中?”


    李承澤輕笑了一下,咽下菌菇:“你是未來的二皇子妃,陪我一道又有誰敢多嘴?”


    薛瑚動了動神色,李承澤望過來一眼,目光不容置疑,她到底還是沒再說什麽,起身便看到謝必安手上的衣裙。也不知道他何時去她宮裏要的。


    酉時的時候,薛瑚跟在李承澤身側進了祈年殿,一路走到上座。李承澤對宮人道將案幾換作雙人用的,很快便有利落宮人處理好,薛瑚便坐落在他左手邊。


    此時夜宴還沒開始,下方亂哄哄聚著禮部與鴻臚寺的官員,並沒有多少人膽敢向上張望。上座幾乎都是皇室成員,太子和長公主已然到了,太子坐在左首,長公主李雲睿一人獨居右首。


    長公主遠遠投過來一個揶揄的眼神,薛瑚對上了,便也隻是淡淡頷首,沒什麽羞澀反應,倒是讓她有些掃興。


    太子一向恪守禮數,此時扭過頭來:“二哥,這是否於禮不合?就算令陽與你有婚約,還未成婚也不該如此。”


    李承澤笑了:“到底是於禮不合,還是太子看了羨慕了?畢竟太子殿下至今還沒有正妃,東宮隻有一位太子嬪,也難出現在這般場合,不能與太子共坐。而往日與太子殿下形影不離的姑姑今日也坐到了對麵,現下看樣子與範閑交談甚歡,一時顧不得太子。殿下覺得孤單,也是正常。”


    太子氣道:“放肆!姑姑豈是你能胡亂說的!”


    他們兄弟二人見麵素來不和,爭吵是常事。薛瑚正打量著殿下的北齊和東夷使者,未曾理會,隻是當聽到長公主時扭迴頭飛快地瞥了眼太子鐵青的臉色,又看了眼對麵和範閑說話的長公主,便很快收束了眼神。


    李承澤像是看不出太子已經動了真怒,還在繼續挑釁:“太子殿下願意和臣賭一次嗎?”


    太子冷笑,沒有迴頭:“賭什麽?”


    李承澤緩緩道:“這條命。”


    太子猛地迴頭看過去,李承澤與他對視一會兒,低頭一笑:“臣開玩笑,嚇到太子了。”


    太子:“好啊。”


    他看了眼薛瑚,她穿一身緋紫色的長裳,緞麵錦織,裙擺曳下長長一段,月白色流雲紋流光溢彩,發上墜著一條碧色的玉帶,側臉安靜又淡漠,在搖曳的燈光下暈出一副氤氳生光的美人圖。


    太子收迴視線,換上一副好整以暇的臉色,看著李承澤:“隻是二哥可別忘了。現如今,二哥的身上可不止一條命。”


    他忽而喚了聲薛瑚:“令陽,你也要跟二哥一起賭嗎?”


    薛瑚側頭望過來。


    李承澤傾身擋住了太子看她的視線,臉上的笑意收了大半:“殿下,你我之事,與令陽何幹?何必要扯上她。”


    太子笑了:“二哥竟也會說這種傻話。”


    李承澤麵上雖然是笑著的,但很顯然,他已經有些生氣了。


    慶帝的到來暫時打斷了這場挑釁與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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