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頂上時不時落下一兩簇雪沫,鑽進頸窩裏,蘇君縮了縮脖,環緊他的腰,“六哥,我想求你兩件事兒。”


    宋炆升撫著她的發頂,“多少件我都應了你。”


    她抬起頭,撲去他肩頭的雪塵,“我二哥他在城外,跟寧親王一處……”


    “你放心,”他垂下目光,掖緊她的鬥篷,“寧親王多疑,不會隨意指派你哥子的,常勝將軍,那麽厲害一人兒,他會沒事兒的。”


    他眼神清透,幾顆雪粒灑落融了進去,她點了點頭,心頭的驚悸漸緩,攥緊他的袖頭,小心地問:“六哥,晉親王有幾分勝算?”


    他眉頭掠過一絲哀戚,一眨眼的功夫就隱去了,“別怕,”他避開她目抬眼看向遠處,“結果成什麽樣兒,到時候就知道了,頌,我隻想護你周全。”


    她心猛地又提了起來,晃了晃他的胳膊,“我會沒事兒的,六哥顧好你自己就成了。”


    他俯瞰下去,她臉顴兒映紅透亮,輕輕拉著他的袖頭輕搖,分明是撒嬌的舉動,卻無端透露出央求的意味出來,這讓他疼惜到了極點,握住她的手連連哈氣,“冷麽?”


    她搖了搖頭覷著他的臉色道:“萬一……我是說萬一,倘若晉親王他,他沒能夠……六哥怎麽辦?”


    宋炆升猛然頓住手,恍惚了下,握緊她的手,漫不經心地笑了聲:“頌,別想這個,真到那一日,倘若我還活著,就得逃,一逃就見不著你了,你樂意這樣麽?”


    見她不住搖頭,他笑意擴得更大了,“這就對了,六哥會盡力的,我可受不住不見你。”


    蘇君心緒漸穩,踟躕了下道:“六哥,晉王妃際遇多有波折,你能不能替我……”


    “這是說的另一件事兒?”他接過話問,見她怯怯地點頭,他幡然一笑,“保護王妃是我職責所在,你放心。”


    風雪愈急,宋炆升拉著她往屋裏走,倏地肅下身說:“頌,就這兩日了,馬上就能耗出結果了,你哪兒都別去,老實呆在屋裏,明白麽?隔兩日我就來取那幅畫,我保證你不會再被它所困了,”他停下腳,轉過身輕聲問:“信六哥麽?”


    她對上他目,茶汁般濃褐的眼眸緊緊將她氤氳其中,她不由地點了點頭,“我信。”


    二月二,龍抬頭,祈農耕種之日,京府內外卻家家門戶緊閉,罷黜農事,城內一片死寂,城外一通喊殺。


    蘇君提著畫筒匆匆趕出前院,從黑油門處繞至府外西側夾道裏,巷口一人聞聲向她跨步走來,擺錫尖頂鐵盔上的黑犛毛纓迎著風獵獵飄動。


    宋炆升走近將她箍在胸前,倉促道:“京中糧草不足,晉王爺不打算再耗下去了,他們徹底撕破臉了,頌,哪兒都別去,等我迴來。”


    他罩甲上的紅銅鏡硌得她腮邊生疼,她噎著嗓子說不出話來,他捧起她的臉吻了吻她的眉心,接過她手中的畫筒,背過身劈霜斬雪而去,她倚在牆上喊了聲“六哥……”,他步子微頓了下,終於跨出巷口不見了。


    她低下頭看向手中,掌心臥著根銀鏈子,上頭串了隻銀環。


    方正廳


    一屋人從天亮對坐至天黑,城際的拚殺火炮聲並無減退的趨勢,蘇老太太強自鎮定心神問道:“咱家門口的兵人都撤了?”


    蘇照點頭:“清早都撤幹淨了,估摸這迴動起真格兒來了,晉親王把人都調走了。”


    “張家那邊兒怎麽說?”蘇老太太問。


    蘇照安慰道:“京中三大營奉命守宮,子修他們那一衛倒是沾不到火氣。”


    驀然間遠處傳來一聲震響,接著門外大風裹著人聲狂嗥隆隆逼進。


    蘇老太太身子僵直,一手握緊炕桌邊沿,緩緩闔上目,流下兩行清淚,愴然歎道:“城門破了……吩咐下去,護院管事們都提起精神來,府裏各處都守好了……”


    蘇照忙應是,蜷起簾子跨步而出,行至儀門處,府門處人聲大作,一人捶著大門哭叫道:“開門!王大!快開門……”


    王大慌裏慌張地從門房裏趕出,抬著門栓,長纓一腳踹開門撞開他撲進門,一個跟頭栽到蘇照腳邊,血淚糊了滿臉,哭嚷道:“大爺!二爺……二爺他不行了……”


    蘇照愣眼看向門口,幾名身罩抹金甲的兵人肩抬著副滑竿跨步進門,他腦間一片死寂,渾然失去感知,幾人越過他身旁,他低頭看去,一人蒼白的麵孔一閃而逝,直到身後哭聲四起催醒了他,他才迴過神兒,緩緩轉迴身看向屋內,腳下一個踉蹌忙探手扶住門框才立住了腳。


    蘇轅躺在羅漢床上大口喘著粗氣,腰間包裹的白紗布被血水浸染濕透。


    蘇老太太跪臥在前,攥緊他一隻手,連聲唿喚:“文隆呐!你挺住嘍!你大哥去找大夫去了,馬上就迴來了……”


    蘇轅似有所知,撐開眼皮,晃了下頭,眼梢緩緩泛出淚花,“沒……沒用了……營裏的大夫瞧……瞧過了,阿奶……孫兒不孝,到……到頭來,不……不能孝敬……你……我也對不住……我爹……娘。”


    蘇老太太老淚縱橫,“別胡說!阿奶福氣大著呐,隻等著你孝敬……你莫說話,省些力氣……”


    蘇君拿起濕巾,哆嗦著手指,揩著他額角的血汗,“二……二哥,你別睡……”


    “我不睡……”他抖著雙唇,悶哼道:“你近些……我有話跟你說……”


    她拚命點頭俯身湊近他麵前,他話語裹著腥氣幾不可聞地漫進她耳裏,“那……那畫不能要……幫……幫我轉告郗兒,我至死,至死都記著她,讓她……好好地活……還,還有……你別怪宋……別怪他……”


    話語戛然而止,她驚恐地撐起身,蘇轅調開視線看向屋頂,嘴角起翹拉出一絲笑,眼瞳漸漸渙散開來。


    她嚇壞了神兒,不住夯著他的胳膊,喊道:“二哥!二哥!”


    門外蘇照一把搶過大夫的藥箱拽著他往前奔走,走近正屋,他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夫找來……”話喊出半截被蘇老太太淒戚的哭聲淹沒,“文隆……你讓我怎麽跟你爹娘交待……”


    肩帶滑落,藥箱摔在地間,蘇照閉上眼,橘紅的燈燭映在他的眼皮上,混著淚湧出,耳邊嘈嘈切切哭聲四起,合著瓶瓶罐罐一起滾落,劈裏啪啦摔得稀碎。


    “老太太!老太太!”趙氏喊叫從屋中傳出:“快!扶老太太先去躺著。”


    蘇照咽下淚,攜著大夫抬腳跨進門,對小趙氏道:“請大夫去側間給老太太瞧病,”又側過身高聲喊道:“長纓!你過來!收拾收拾,咱們倆給二爺淨身,讓他幹淨爽利地走!都不準哭,二爺走得高興,這會兒別讓他寒了心!”


    聞聲長纓抹了淚,走近躬了躬身,噎著嗓子喚了聲:“姑娘……”


    蘇君頓了下頭,將巾布遞給他,喃喃道:“輕些……”長纓含著淚應了個是。


    她起身趔趔趄趄走出門,蘇晴形色匆匆地趕來箍住她手臂急聲問道:“怎麽樣了?”


    她拂落她的手,指了指門內,徑直下了階,身後猛然一聲嚎啕大哭激得她渾身發抖,凝朱忙上前扶住她,抹著淚道:“姑娘……”


    她擺了擺手,額頭枕在冰涼的廊柱上,寒意逐漸滲進她的腦門,似乎這樣就能鎮退心口的疼痛。


    半晌,妙竹拉了拉她的袖子,指了指門外,她抬起頭,一人立在門口搖搖看她,黃銅平頂丁釘曳撒甲在風中打著擺,見她看過來,他摘下盔帽攜在腋下。


    她急忙向他跑去,身後“嘭!”一聲響動,她停下腳迴過身,一隻黃銅盆從階上滾下骨碌到她腳邊,打了幾個轉靜下身,長纓目眥欲裂,從階上奔下來,展開臂將她護在身後,衝著門外哭罵道:“你禍害我們家二爺不夠!還來害我家姑娘麽!”


    聞言她詫異地看向門外,宋炆升麵色掩在夜色中,分辨不明,她心底陡然生出一絲駭懼,長纓迴過頭,涕淚橫流,咬著牙恨恨道:“姑娘,是他!是他殺了二爺……”


    他低緩的嗓音渡了過來,“頌頌……”


    蘇君腦間一閃,似乎抓住了什麽要緊的事物,她怔怔看向他,張口結舌地問:“六,六哥……誰,誰勝了?”


    不待他迴應,府門外響起一陣兵甲的碰觸撞擊身,火光逼進,一人外罩水磨柳葉鋼甲挺身入門,高聲宣令道:“寧親王年高德勳,眾望所歸,擁立者,不計前嫌,賞用照舊。”言閉對著門口那人揖了下手折身而去了。


    她頭頂打下一記霹靂,隆然作響,震得她幾乎穩不住腳,他忙從門外趕近,她逐漸看清他的麵容,清亮的眼眸映著牆圍外的火光,燎得她心口焦裂,先前的某些畫麵一幀一幀從她眼前掠過,她心下一聲悲歎,她與他之間的過往首尾都通透了。


    他一手掀開長纓,握緊她的手臂,低聲道:“頌頌,你聽我說。”


    她抬眼看他,眼裏滅了燈,再也照不出他的影兒,她慢慢捋掉他的手,語出成冰,寒透了他,“恭祝你。”


    她轉過身向階上走去,離他越來越遠,他追上前攥緊她的袖頭,啞著嗓子低聲央告道:“頌頌,你聽我說……”


    她迴身揚臂撂開他手,一巴掌鏟在他的側頜,背過身顫聲道:“是替我二哥打的,替他削削你的臉皮,他人這會兒在裏頭躺著呐,你有臉來,我沒臉見,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走遠隱去在門簾後,他臉上餘著她掌心的溫熱,肺腑間結滿了冰碴,撐得他胸口幾欲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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