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朝百年有餘,國號隨建者祁氏,祁武帝踐祚後,改年號永安。武帝成年皇子有四,太子祁博,永安三十年因病薨逝,其子祁承坤承爵受封晉親王。次子祁忠受封福親王。三子祁菽受封寧親王。四子祁冀受封睿郡王。蘇君默數著地磚上的紋路,指背生涼。


    福王妃嗯了聲兒,“是個知禮的,地上怪涼的,起身罷。來個人,看座兒。”


    眉睫兒細長,眼瞼低垂,粉白的顎尖兒掩在雲錦褙領裏,鹿皮靴口的獸鑲毛隨著炭爐的火流曳動打滾兒。福王妃收迴打量壓下手中茶蓋兒,“我見過陳女官幾迴,你跟她一個樣板兒似的。剛宮裏萬太妃跟我提,說菩薩殿裏見著一姑娘,長得像皇後娘娘以前的女官,還以為菩薩顯靈,使喚她下凡來了。丫頭叫什麽名兒?”


    蘇君一滯,抬起頭,“民女蘇君,眼拙沒認出她老人家。”


    福王妃三十年紀,眼波生流,撫了撫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笑道:“宮裏頭的老古董,不怪你認不出。”


    炭爐裏火灰上竄,氈簾外伸進半截束袖兒,漏進一股風,“台階兒上滑,您小心。”


    一中年男人挺著肚兒,撲去繡團龍滾邊半臂對襟長衫袖口兒的雪塵探身進門,福王妃起身迎上前,“呦,王爺迴來了。”福王頓首應了聲。


    門口一人放臂掩上氈簾,福王妃笑道:“宋護衛得閑來了?”


    福王接話,“我那晉王老侄兒知道咱們今兒迴城,使喚炆升接人來的。”


    宋炆升轉過身一揖,“王妃萬福。”接著抬眼越過她肩膀問:“喲,這位是?卑職瞧著眼熟。”


    福王妃拉過蘇君笑道:“看我這記性,客人都給忘了,這是靖南侯府家的姑娘蘇君,碰巧兒也來遊廟,你打哪兒見過的?”


    福王坐下身抄起一掌大的窄頸瓷瓶,探著草簽兒往裏撥弄,聽見這話頓住手問,“是誰來著?”


    福王妃笑道:“王爺,這位是靖南侯府家的姑娘。”


    福王瞥了眼蘇君又提手對準瓶口撥著草簽,“怎麽,你認識?”


    宋炆升輕咳一聲,揖揖手,“看茬眼了,方才是我唐突,姑娘多擔待。”


    蘇君垂下目光避開那雙暗紋皂靴靴麵,微福了福身道:“無妨。”


    這廂迴了屋被三人圍著追問,蘇君抱著熱茶搖頭,“是福王和王妃,也許是我娘在宮裏當過差的緣故,問了幾句話,旁的倒沒什麽。”


    仨人張口吃冷風的模樣在蘇君意料之中,福親王素好狎/頑/孌/童,奸/養/男/臠,據說王府中玲瓏秀姿的小廝傭人堪比後宮雲鬢嬌娥,難怪人犯怵。


    那廂福王妃叫退下人,“王爺,您瞧著呐?”


    福王一手撥轉著瓷瓶,默了半晌問:“確信她是靖南侯家的?”


    福王妃添了茶推到他手邊兒,“臣妾見過她母親,倆人一張臉兒,錯不了。”


    福王伸手來迴劃著杯口,“先晾著罷,等了有消息再說,北邊兒是個什麽情況?”


    宋炆升斂直腰背,“寧親王首仗出師大捷。”


    福王擱下瓷瓶,撂下草簽兒,端茶喝著,“迴頭拿個蟈蟈兒,鐵頭將兒捱到冬天也得熄火兒。”


    陳年紅鬆匾額上題著“芳茗”兩個泥金彩漆大字,下題“永安十六年”,鋪內夥計身著淺駝交領短衣,腰束深色纏布,肩上掛著白條巾子穿梭忙碌。


    張岩峻挽起馬鞭指了指蘇家茶鋪牌匾,“每迴見著你們家牌匾,我家老太爺兒都呲嗒我不上進,這哪位題的?迴頭我拜個師去。”


    蘇轅拍拍他肩,“是譚麟老先生,先帝爺兒宣熙年間的翰林院編修禦史,我三叔兒未出仕前的授業恩師,十八年間駕的鶴,你甭去了。”


    幾人進了茶鋪北間,一小夥計躬身迎上前,“哎呦!爺兒,姑娘們來了,咱裏頭坐去!”


    蘇轅笑問:“六兒,這幾日咱鋪兒裏生意如何?”


    六兒引著幾人在紅木雕花方幾前坐下身,朝旁邊一夥計使了個眼色,邊沏著茶迴話,“好著呐!您瞧這一大堂人,這不到年根兒了,買茶的人也多!”


    包墨綠長頭巾的馬掌櫃從南間走過來,“六兒,給爺兒,姑娘們新換套器具。”


    蘇轅截住六兒,“掌櫃的別客氣,今兒順道過來拿幾本兒帳子,過會兒就走。”


    馬掌櫃叫來一夥計交代了幾句迴過頭笑道:“幾位慢等。”


    蘇晴往外探了探頭,“掌櫃的,對街是哪個地方?巷兒裏人挨人的。”


    馬掌櫃跟著看了眼門外,“上月北大街街西開了一酒樓兒,品頭兒不錯,生意也就紅火,擱順天府衙門北麵兒不遠,官爺兒們下了衙也有不少去的,從咱們這兒出了三條兒胡同,右拐沒幾步兒就到了。”


    蘇晴拊掌,“出趟門兒不容易,別浪費時光,你們說呐?”


    幾人對視一拍即合,蘇轅叫了聲“長纓兒!”,門外跑進一小廝,“爺兒有吩咐?”


    蘇轅道:“你迴去,跟家裏人說,我們在外頭吃,不用等了。”長纓欸了聲兒轉身去了。


    蘇君讓他們先走,“我找賬房先生聊兩句。”


    沒多久,一厚嘴唇兒的男人走近鞠了鞠腰,“掌櫃的說姑娘要見我?”


    蘇君比比手,“您坐,先生如何稱唿?”


    男人坐下身,“本姓喬,單名一個伯仲的仲。”


    蘇君掀開一帳子問,“這賬目都是您做的?”


    喬仲笑笑,“那是自然,姑娘瞧著如何?”


    蘇君點頭,“橫豎我挑不出毛病,今兒來主要問您一事兒,咱們鋪子今年交茶課和我大哥收茶的賬目您核算過沒有?”


    喬仲道:“都算清了,賬上都有記錄,姑娘要看?”


    蘇君推推手,“這個不必,迴頭使喚我大哥罷,這兩處都是咱們鋪子拿的?有借貸麽?”


    喬仲怔了怔,“呦,姑娘還懂這個?”咱們鋪子上年進項豐厚,一份兒撥給侯府家用,剩下的留在鋪兒裏周轉,上半年大爺收茶,鋪兒裏出了多半部分,隻貸了萬利銀莊兒一萬兩,三分息的。”


    蘇君問,“當初跟錢莊立字據了沒有?誰管著呐?”


    喬仲臉一冷,拐著調兒道,“姑娘這就小瞧我了,您上外頭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喬仲別稱“算瘋子”?這麽點兒小事兒支應不了,別說在這行兒裏混了。”


    蘇君討饒,“別急呐,我就張口一問,呦,您手上是什麽?盤珠兒掉漆糊的罷?我那兒有個烏玉珠兒的算盤,迴頭借您使喚。”


    喬仲張大眼,“真的?說話算數兒?”


    蘇君抬起下巴,“還說我呐,您也小瞧人不是?”


    冷天兒擦黑得早,四處結著燈燭,拐過三條兒胡同,遠處一歇山頂兒酒樓紮在雪霧裏,簷角兒起翹尾尖端坐著狻猊小獸,正脊雕飾龍吻,泥灰瓦頂簇新,綠脊紅柱,正門提著紫檀大匾“貴仙居”,一樓大堂中央搭建一大紅綢鑲簷戲台,台下擱置十幾張束腰八仙桌,戲台兩側各一紅木樓梯直通二樓,四麵包廂環繞,廊簷飾以琉璃垂穗紅燭燈,屋頂低垂六角黒木燈籠,妙竹臨近暗唿:“嗬!跟話本子裏頭的皇宮似的。”


    白領褐衣短打裝扮的夥計引人至堂側一三圍曲櫃處,躍陽報了名號兒,曲櫃後的侍者遞出對牌兒,“貴府二爺兒定了兩桌席麵兒,一處兒在大堂,一處兒在樓上包廂,您自便。”


    凝朱問,“要不我先送姑娘上樓?”


    蘇君說不必,“雪地裏跑一天了,這會子功夫你們仨先吃著去罷,我抬抬腿兒就到了。”


    那侍者叫來一夥計,“平子,送這位姑娘上樓。”


    沿東梯上了二樓,蘇君跟著平子往廊子裏進,中間那廂門一開,一大肚兒男人抱著門框,直衝平子噴唾沫星子,“去,去……去拿酒來!爺兒今兒要喝個盡興兒……還杵著作什麽!懶不死的碎催兒……”


    平子兩難,依著誰都不是,蘇君壓低聲兒,“聽他的,我到樓間子等你,趕緊的,待會子把人哄迴去。”


    平子哈哈腰兒:“多謝您嘞!您慢等,奴才就來!”又衝那人道:“爺兒,這就給您拿酒去。”


    蘇君折身往迴走,男人跳出門檻攔住她,“走…進…進屋兒陪我喝一杯。”


    蘇君提袖兒擋住撲麵的酒氣,“叫錯人了,您請迴屋兒罷。”


    男人砌起滿下巴橫肉,癡著眼,“喲!真新鮮,還會裝呐!”說著去捉她手臂,蘇君嗓子眼兒發脹,急得出不了聲兒。


    隔廂門一開,走出一人,“呦,擱這兒呐,我等好長時候兒了,上個樓這麽難?”說著趨到蘇君身旁,“走罷。”


    男人醉眼惺忪,“慢著,上哪兒去?你知道她?”


    那人麵露懷疑盯住蘇君,“你認識這位爺兒?”


    蘇君避到他身後,“我打哪兒認識的?爺兒好意請我進屋吃酒呐。”


    那人一臉不痛快,抬眼打量了男人胸前的補子幾迴,“這就是爺兒的不對了,您也是有官身的人,讓我內人陪您吃酒是幾個意思?都察院科道上不是沒人兒,迴頭參您個罪名,您多擔待。”


    男人聞言四下看了看,捋了把臉問“這是哪處兒?”


    那人道:“真喝糊塗了?這兒是貴仙居。”


    男人眼神兒一晃,隨意拱了拱手,“嗨,我當在望月樓兒呐,對不住了啊。”


    那人迴過頭,“我看這位爺兒不是故意的,別計較了,迴頭菜都涼透了,先迴屋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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