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君咂咂舌,“可別臊我,改改口兒,一口一個奴婢我可擔不住。聽我二伯說鎮國公的爵位都放還了,出了這門你還是尊貴人兒。”


    凝碧搖頭,“爹娘住凍土,我再擺譜兒還是人麽,你別攆我,我伺候你一輩子。”


    蘇君不應,“別,我使喚不動,這事兒過去好幾年了,該翻篇兒了,風風光光迴家,讓當初陷害你家的小人看清楚,袁家沒絕後呐。”


    凝碧冷笑一聲,“屆時難保沒人翻舊賬,冠我個‘抗旨私逃’的罪名,況且我還有個顧慮,打你這兒出去,侯府不成‘窩藏逃犯’了麽?”


    蘇君反駁,“這份兒好心我領了,事到如今先別操心別人了,真拿自個兒當逃犯呐?論起理兒來,我們侯府保護忠臣後人有功,朝廷應該不會怪罪罷?剛不是說當初你也被流放了,怎地又迴京畿了?”


    凝碧臉一紅,從懷裏拿出個信封,“在寧古塔呆了幾日被那兒的人牙子販迴來了,如今仔細想想,是有預謀的。”


    蘇君接過,大致看完還給她,“這個不難猜,當時能幫你的左右隻有晉王了。”


    “實況緊急故選下策置卿於顛簸困境案一日不平終難得相見屢獲卿安好之佳音吾心甚慰”


    “令兄之失吾難逃咎責深表痛徹”


    “今妃位空懸願續前緣之好必不負卿“


    想起信上所言凝碧有些失神,“當初傳出我爹謀逆的消息後,縱是我外家也避之不及,他肯雪中送炭我已難報,怎可再牽累了他?於他來說,再尋了高門大戶聯姻即可為助翼,不值當擱我身上計較,我是沒臉拖他的後腿。”


    蘇君撥拉著指甲笑道:“得,這迴真留不住你了,聽你這名頭兒‘袁幼儀’,有鳳來儀呐,我家藏不住你這隻大鳳凰,趁早飛走享福去罷。”


    袁幼儀一臉惆悵,“這會子我能上哪去?住了這幾年,我還真想賴著不舍得走。”


    蘇君掖了掖她被角兒,“晉王知道你下落,指不定隔天就來接人,你趕緊作養好了,沒得到時候兒我吃掛落。”


    袁幼儀擦掉眼角一顆淚珠子,“那不能夠,謝你都來不及呐。”


    次日一早,剛踏進百壽堂穿堂,守門的茉兒急忙迎上來俯在蘇君耳邊低聲道:“家裏來人了。”


    蘇君理理衣襟問:“知道是誰麽?”


    茉兒道:“聽外院兒人說是謝府的馬車。”蘇君細想了想,謝府?京府中大姓謝家獨有一戶。


    進了正廳,隻見四人,蘇老太太正跟一個著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褙子,額佩暗紅彩繡暖額的老婦人說話,身旁立著一個青鑲領兒比肩打扮的婆子,下首蘇景信一身常服正襟危坐。


    看見蘇君進門,蘇老太太對那老婦說道:“這就是咱們老三家的,行五喚作蘇君。”又招手讓蘇君上前,“快見過你謝家祖母。”


    蘇君福了個身,謝老太太引她到麵前仔細打量了幾眼笑道:“模樣兒真周正,跟陳女官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又退了手腕間的黃玉細尾鏤空包金手釧給她戴了,“頭迴登門沒個準備,戴著頑罷。”


    扭臉又問蘇景信,“二爺家的哥兒多大年紀了?謀了差事沒有?”


    蘇景信迴話:“滿十八了,國子監裏頭墊底兒的。”


    謝老太太笑道:“這話說得謙虛,來年高中,隻怕貴府放的大紅鞭煙味兒熏人呐,可說親了,正經也到了年紀。”


    蘇老太太接話笑道:“我家這哥兒倔著性子要先立業,也由他去了。”


    又扯了幾句家常,謝老太太垂眼抿了口茶,蘇老太太清了清嗓,問:“今兒怎麽不見凝碧那孩子來,聽說昨日發了熱,可好些了?”


    蘇君看向謝老太太,“喝過幾劑湯藥,一早瞧著她臉色好多了,這病來得急,問她隻說是想家了。”


    蘇老太太一怔,“你都知道了?”


    謝老太太隔著茶霧對上盈盈兩汪眸子,忙撂下茶盅起身,“帶阿奶去瞧瞧她!”


    蘇君扶她坐下,“您先歇著,早使喚人去了。”


    謝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好丫頭!三兩句就瞧出我來路了。”


    蘇老太太笑道:“這孩子性兒好,容易相處,袁家姑娘跟她倆姐妹似的,你放心,這幾年沒多受苦。”


    謝老太太拂了拂眼角兒,怔怔望著門外,“托老妹妹的福。”


    袁幼儀進屋看清了來人,向前急撲兩步,臉埋在謝老太太胸前抖著兩肩,謝老太太老淚縱橫,捧起她的臉摩挲著,“別哭,仔細眼睛,讓姥姥好好看看。”說著指了指邊上那位婆子,“這是張媽,可還認得?”


    袁幼儀抬頭喚了聲“奶嬤”,張媽欠身應了聲忙用手掌摁著眼角兒擦淚。一時屋內淚光閃爍,蘇老太太也拿出帕子拭淚不止。


    收拾完行禮,兩人並膝坐在炕上。


    袁幼儀扶了扶蘇君的簪子,“我這就走了。”


    蘇君一哽,“快走不送,得了空兒再來找我。”


    袁幼儀紅了鼻尖兒:“我多早晚要來的,到時候兒可別煩我。”


    蘇君拿出個信封塞進袁幼儀手裏,“這是你跟鬆兒的押身契,讓她跟著你走。”


    袁幼儀顫手接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跟你我就不言謝了,往後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還拿你當姑娘孝敬。”


    蘇君說別,“支使你這麽些年,我臉麵夠大了。”


    又續話片刻,兩人方在儀門處分別。


    謝老太太道:“老妹妹可別笑話我沒規矩,一早兒剛得到消息,來不及往府裏下帖子,改日我專程登門答謝,你可別嫌我這張老臉不害臊。”蘇君聞言扯扯袁幼儀衣袖兒,悄聲說了幾句話,袁幼儀臉色漲紅點了點頭。


    蘇老太太笑道:“別這麽說,遺珠兒在外,這事兒擱我身上隻怕比你還急,得閑常來坐坐。”


    謝老太太登上馬車揮揮手,“快些迴去罷,外麵兒冷。”


    袁幼儀上車掀起車簾,跟蘇君兩人互相點了點頭,車輪軋在青磚石地麵上遠遠去了。


    圈椅裏坐著一男人,扭頭看見蘇君放下二郎腿招她上前,“惦記我那墨梅圖好長時候兒了,今兒是你十歲生辰,答應給你做壽禮的。”


    蘇君撲向案幾上的畫軸,“謝謝您嘞!”


    男人笑容舒朗,“這畫兒是你祖父傳下來的。好生收著,爛了丟了是對祖宗的大不敬,別讓你爹夢裏頭被人戳著鼻子罵。”


    蘇君點點頭,抻開畫軸,“您今兒怎麽得空來了?”


    男人道:“我是你爹,看我閨女不成麽?”


    蘇君一抬頭,見他五官糊成一團看不清,忙走上前,腳下一跌摁住他膝頭,男人起身扶住她,指節兒硌得她兩肩生疼,“多動腦子,少抽鼻子,我迴你娘屋裏了。”


    大風夾裹著雪粒子抖落在窗欞上,鏟沙似的嘩嘩作響。


    蘇君猛地睜開眼,撩開幔帳,窗外天色大亮,凝朱正掀了門簾進來。


    後背濕黏沾著裏衣,蘇君支起身轉了轉腰問:“幾時了?”


    凝朱迴道:“巳時了,姑娘這一覺兒睡得好,您別急,老太太說您今早不必過去了。呦,怎麽滿頭汗,可是炕子太熱了?”


    蘇君道:“不妨事兒,睡得久焐著了。”


    吃罷飯,妙竹提了把銅鑰匙進門,“姑娘什麽時候走?”


    蘇君披上鬥篷,“帶上東廂案子上的畫筒,這就走。”


    一路風雪行至金岩齋,推開父親書房正屋大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東側間裏燃著炭爐子,蘇君坐在黃花梨平頭書案前,越過檀香紫澄泥硯,白玉祥雲抱日筆覘,看向南牆上的墨梅圖,畫麵不曾蒙塵也沒有日曬的痕跡,看得出書房管事做事兒很用心。


    墨梅以寫意之法所作,各梅花取疏朗,梅幹粗寫,轉折曲直,筆簡神足。不見落款印章,隻在右下角兒近身才能隱約看見的地方提著“淨無”二字。


    窗外隱約傳來切切私語的聲音。


    一小廝神秘兮兮地問,“聽說鎮國公家平反了沒有?”


    另一小廝嗓子微啞:“哪兒能不知道呐?聽說袁家姑娘也被找著了,重新攀上晉王,這迴可有大造化了!”


    那小廝嗤笑道:“說得哪門子老黃曆了,你當那姑娘是誰?”


    啞聲小廝幹咳了幾聲:“橫豎不是我老娘,我操什麽心!”


    引話的小廝呸了口兒:“直跟你說了罷,那家姑娘正是五姑娘身邊兒的凝碧大姐。”


    啞聲小廝“啊!”了聲兒。


    那小廝調子裏透著得意,“傻眼兒了?下輩子找準了肚子再投胎裏,省得再瞧別人臉子,雞窩兒裏養不出金鳳凰!”


    “瞎扯什麽閑篇兒!廖總管怎麽交代的?被逮到編排主子閑話,就等著吃板子緊實皮肉罷!”又來了個小廝罵道。


    蘇君在屋裏使了個眼色,妙竹會意出了屋。


    啞聲小廝陪笑著:“好哥兒,你千萬別告黑狀,我……”


    妙竹響起聲兒:“你什麽你!碎嘴兒的奴才!走罷,姑娘請你們進屋兒裏說‘好話兒’呐。”


    三人進了屋肩挨肩站著,蘇君隔著幾案看他們,“這會子怎麽啞巴了?”


    啞嗓小廝聳了聳肩,“奴才該死不知道您在這兒,驚擾了您,您大人大量別跟奴才們計較。”


    妙竹迴嗆,“瞧這位爺兒說的,變著方兒埋汰姑娘小肚雞腸呐,我看呐讓寥管家過來領人,嘴皮子多順溜,留在這兒屈才,請他給薦個好差事。”


    啞嗓小廝這才慌了連連告饒,蘇君道:“這事兒我管不著,自個兒去寥管家那兒交代罷,能不能留下看個人造化。”


    那倆人耷拉著頭出了屋,蘇君問留下的一人:“寥管家什麽規矩?”


    小廝打了個長揖,“背後議論主子閑話,打夠五個板子,攆出府。”


    蘇君探起身問:“罰重了罷?你挨過沒有?”


    小廝臉一紅直搖頭,“奴才沒受過罰,不覺著重。”


    蘇君上下一打量,見他十二三歲的年紀,身形精幹,眉眼分明,衣衫洗的發舊卻平直幹淨,問:“你叫什麽名兒?”


    小廝迴道:“奴才躍陽,躍龍門的躍,朔陽的陽。”


    蘇君奇道:“你識字兒?”


    躍陽迴道:“迴姑娘,識得不多,能讀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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