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瑟瑟,煙雨濛濛,靳清冽俏立船頭,隨著烏篷船穿行於江南小鎮四通八達的水路。


    過了泰州,便至薑堰,金陵已是近在眼前。皓月漸圓,中秋將至,越來越多的江湖中人從四麵八方湧向京城。


    細碎的銀兩懸在腰間沉甸甸的,那是幾日前在極樂堵坊的意外收獲。她贏得不算多,輸得也不算少,但總歸贏多輸少,抵過了那被迫遺棄在荒郊野外的馬車的價值。


    隻是有一件事,她卻未能稱心如意。她那如人間蒸發般銷聲匿跡的父親,依舊音訊杳無,縱是極樂堵坊匯集了情報亨通的各色江湖人士,卻無一人得知靳遠之的去向。


    大家唯有擺擺手搖搖頭,對磨山之上的那場大火深表遺憾。


    海南劍神與長白山老怪拉著江陵不放,攀談許久卻仍舊是對排骨耿耿於懷。海大俠說,他的家傳寶劍天下無雙,無堅不摧無往不勝,靳遠之鑄的劍不及其萬一。白先生說,他的千年人參尊貴無比,服用之後立增一甲子的功力,屆時所向睥睨無劍勝有劍。


    可是兩人一人丟了劍,一人失了參,敗興而歸之際,四目相對同聲慨歎:“小姑娘,靳遠之的凝劍園已毀於一旦,說不定人也隨著那場大火化為灰燼。天下名劍多不勝舉,你再苦苦尋他又有何用?不過你若當真堅信他還沒死,就去京城,中秋盛事,沒人願意錯過,或許那裏有人能夠助你一臂之力。”


    兩個怪人言之有理,江陵本就是要去京城看望姐姐,靳清冽也不禁對國都繁華心生向往。離開極樂堵坊又過了三兩日,她便已將行至天子腳下。


    艙內的少年背倚船舷悄無聲息,麵容隱沒在陰影之中,卻與當初在馬車內時情景何其相似。


    “又睡著了。”靳清冽暗自無奈,翹首時已見雲開月明,廣寒宮中的仙子猶在遙望人世。


    ……


    幾個時辰前,靳清冽也曾與江陵並肩坐在這一葉扁舟之內。南方水鄉水路縱橫,總還是比陸路要便捷許多,江陵也不再固執己見,一路之上皆與靳清冽乘船而行。


    客輪換作竹筏,竹筏換作蓬舟,船家見一個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女引著一個雙目不便的少年,大多心生憐憫,有人甚至連旅費都不收了。


    “與你一起,好處倒是不少。”靳清冽半開玩笑瞅著江陵,這些日子以來,她已在不知不覺中開朗了不少。


    “是你不嫌棄我罷了。”江陵雖笑著,可笑意隱藏著些微的落寞。


    “怎麽會嫌棄!”她擒過他的手,習以為常。


    “和我一個瞎子一起,你不怕遭人白眼?”他的手似是有意閃躲了一下。


    “你這是什麽話!我看人們的態度都很好。”她將他的手緊緊握住不放。


    “小鎮上的人們總是樸實些。”他苦澀搖首,想要將手抽迴。


    “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些!”靳清冽沒來由地有些氣惱,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隻是自離開極樂堵坊她便發現,江陵似乎開始有意無意和她保持距離,離得京城越近,她便發覺這種疏離之感越發強烈。


    她第一次主動甩開了他的手,頭也不迴走出船艙,徒留江陵一人征然當場。


    接下來的時間,靳清冽一直坐在船頭顧自出神,心緒很是飄忽不定,她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可到頭來卻也不知自己都在想些什麽。過世的母親,失蹤的父親,作惡的歹人,引路的老漁翁,慈祥的老大夫,活潑的小丫頭,賭技驚豔全場的聶盼兮,還有那與聶盼兮對決的不可一世的削瘦少年……


    中原此行,著實不枉。


    隻是靳清冽仍不知道,江陵與排骨本是舊識,幾日之前在極樂堵坊內的那場對壘,已非二人首次相見,而聶盼兮強勢贏過排骨的一局,亦是要拜江陵所賜。


    ……


    水榭怡人,小築玲瓏。曲徑通幽,竹木盎然。


    可這似乎並不適合排骨,於是排骨我行我素破窗而入:“瞎子!”


    “恭候多時。”江陵轉過身,並不意外排骨的突然造訪。


    進入極樂堵坊的時候,排骨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他,江陵亦然。兩人心照不宣,江陵知道排骨一定會想想方設法與他見麵。


    “你從哪裏拐了個姑娘?”排骨毫不客氣地抓起桌上的點心送入口中。


    “她是不是很漂亮?”江陵詭笑。


    “嗯。”排骨一頓,絞盡腦汁迸出四字,“如花似玉!”


    “真的?”江陵似乎很是開懷。


    排骨不屑,眼皮不抬:“可惜這姑娘腦筋不好,居然會和一個瞎子走在一起。”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江陵便不在理會排骨的冷嘲熱諷:“幫我一個忙。”


    排骨冷哼:“我已幫了你許多忙!”


    江陵輕笑:“所以你這次也不會拒絕。”


    “這裏是賭坊,贏過我,我就幫你!”排骨一板一眼突然變得極為嚴肅。


    “一言為定。”江陵耳聞排骨離開,依舊是以那非比尋常的路線。


    ……


    小橋流水綴著江南小鎮的煙雨暮色,街邊亮起的點點星火照映著疲憊的旅人倦鳥歸巢。


    流水潺潺,烏篷船順流而下,穿過一座座小石橋,繞過一條條小街道,終於緩緩停靠在岸邊的一家客棧前。


    靳清冽迴望船艙,內裏傳來兩聲輕咳,竹杖點地發出嗒嗒的清脆聲響,烏篷下的少年垂目而立,布衣隨風卻難掩清朗,隻是麵色看來不夠紅潤,不似少年人應有的蓬勃向上的健康。


    醒得倒是時候!靳清冽心中仍舊帶著幾分失落之意,瞧了江陵一眼卻不說話。


    “清清?”江陵似也在懊惱自己,“怎麽又不說話了?不是說過,我睡著了,要叫醒我麽……”


    靳清冽本已一躍上岸,但見江陵輕喚自己的名字時,麵上神情困窘失焦,心又突然軟了下來。


    那一刻,她似乎第一次體會到了他瀟灑的談笑風生背後,隱藏著脆弱的茫然無助。


    “小心,岸有些高。”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唇邊再度揚起一抹輕淺的笑容。


    ……


    客棧前門燁燈初懸,天色看來也還不算太晚,可客棧的兩扇大門卻已緊緊關閉。


    大門之所以緊閉,是因為客棧之內暗藏殺機——由本該打尖住店的旅人帶來的無謂殺機。


    不開眼的老天送來了兇神惡煞的人,隻瞅一眼便叫人背脊發涼的惡人是伺候不得的喪門神。


    堂內的氣氛已然降至冰點,掌櫃的與他小夥計們早已嚇得屁滾尿流,正躲在高台背後瑟瑟發抖,他們與相依為命的客棧都已命懸一線,大概過不了多久就要魂歸西天。


    就在片刻以前,飯菜上桌時,疤麵大漢問:“肉是什麽肉?”


    實誠的小夥計答:“豬肉。”


    大漢又問:“油是什麽油?”


    小夥計又答:“豬油。”


    於是不過眨眼之間,疤麵大漢已經毫無預兆手起刀落,這個倒黴的跑堂夥計一隻右手立時齊腕斷去,鮮血橫流。


    疤麵大漢笑聲震天,一幹隨從如妖魔鬼怪般猖狂兇惡。掌櫃的連叫大事不妙,扶過了失血過多昏迷不醒的小夥計,不敢再出一口大氣。


    “馬平川,不知者不罪,何必呢。”身形枯槁的老者一雙鷹目炯炯放光,目送店內大驚失色的各類客旅倉惶奔逃。


    “鼎爺何時變得如此膽小怕事?莫不是因為磨山之上……”馬平川猙獰麵目盡是反詰之意。


    龍鼎成卻對馬平川的譏諷置若罔聞,鷹眸斜睨那魂飛魄散的掌櫃一眼,不怒自威:“掌櫃的,你該關門了。”


    掌櫃的被這口吻嚇了一跳,唯有哆哆嗦嗦收了大門,看著夥計們一雙雙眼睛六神無主,他已不知自己這跳老命還能活到幾時。


    “去……炒……炒菜,別放豬……豬油。”掌櫃的結結巴巴,連話都已說不利落。


    “咚咚”的敲門聲來得有些突兀,掌櫃的卻好似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驚恐地從高台背後探出頭,望向大門的瞬間卻不能躲過那疤麵大漢與鷹目老者的視線,他如同見到了青麵獠牙的厲鬼般一下子失了魂,又戰戰兢兢縮迴了高台之後。


    “老板,您可還做生意?”門外傳來清脆的女聲。


    掌櫃的正在心驚膽寒之際,他本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當然不會無故拒客,可此時他已自身難保,隻好對門外的女子置之不理。


    “咚咚。”女子仍在試圖叩開緊閉的大門。


    “喂,去開門!”馬平川突然喝道,耳聞門外是少女音色,他已有歹念滋生心頭。


    掌櫃的又是一驚非小,卻隻有硬著頭皮前去應門,可心下遭已為這毫不知情自己無辜送上門來任人宰割的姑娘大大不值。


    “做……做生意,進來吧。”他的眼神閃爍不定,將一雙少年男女引入廳堂。


    ……


    靳清冽進入客棧的一刻,便發覺這堂內眾人有些不對,一眼望去,風塵仆仆的客旅都是身懷武藝的江湖人,可不知怎的,這凝重的氛圍卻總使她感覺此間似有殺氣騰騰。


    “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掌櫃的縱使七魂少了六魄,但數十年如一日的開場白依舊說得順口。


    “住店。”靳清冽開始變得警惕,與江陵十指緊扣,引著他側身前行,避過了向他二人身上投來的道道目光。


    靳清冽明顯感覺這些目光不懷好意,隻得低聲對江陵道:“這家店有些奇怪。”


    江陵不語,以默然肯定,他已嗅到了彌漫在大堂之內的新鮮的血腥。


    兩撥人馬,分坐兩側,看似同仇敵愾,實則麵和心不和。這些人,似曾相識。


    “二位客官稍坐。”掌櫃的悻悻退迴高台之內,拽出一個還能走路的夥計去收拾房間。


    那夥計兩腿顫顫悠悠,連滾帶爬上了二樓,快到樓梯口時似乎差點摔了一跤。


    本著遠離是非之心,靳清冽帶領江陵擇了一張偏僻角落裏的桌子,而後垂下眼眸再不去瞧堂中眾人。


    “江陵……”靳清冽握著腰間的軟劍,在少年頰畔悄聲耳語,“那些人……”


    “絕非善類。”少年的眉宇凝結一處。


    ……


    龍鼎成端起了麵前的茶杯,杯中粗茶已經放涼許久,他不飲茶,卻在掌中微一使力,一隻茶杯瞬時被他捏成了碎渣。


    那一夜,磨山之顛火光漫天,一聲尖戾禽嘯刺破豔空,抹著烈焰紅唇的女人媚笑出現,她告訴他,令他損兵折將的元兇是一對歲數輕輕的少年男女。少女一身勁裝,使一柄精巧軟劍,武藝卓絕師承點蒼一派,而少年素衣寬袖,手持一枝細長紫竹杖,卻是個不良於視的瞎子。


    “鼎爺,漠北十三鷹一下子少了三元猛將都不見您悲憤,此時您又是為何事動怒?”馬平川譏嘲更甚。


    龍鼎成鷹目凝視著坐在偏僻角落的少年少女,卻仍舊對馬平川的諷刺無動於衷,隻是身後眾人早已怒目相視亮出了兵刃,恨不得將馬平川與其手下抽筋剝皮。


    龍鼎成緩緩起身,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腰間,少女腰間纏繞著軟劍,他的眼神又聚在少年的身側,少年身側斜依著竹杖。


    “小姑娘,你殺了我的人。”龍鼎成走向少年男女,言語冷漠地令人寒意陡生。


    然後他揚起了幹癟的手掌,一掌劈下勁風驟起,靳清冽與江陵所在的方桌立時散架。


    “快走!”少年男女猝不及防正欲奪路而去,卻發現黑壓壓的彪悍人影早已一並起身封住了所有去路。


    一直坐在堂內另一側的馬平川譏笑一聲,也將茶碗舉至眼前,而後示意手下眾人按兵不動。


    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


    他瞧見少女的軟劍錚錚出鞘,靈動的身影一躍飛上二樓,然而龍鼎成的長刀光影憧憧卻如影隨行,劈斷了階梯扶欄,砍爛了桌椅板凳,而後劈向了少年的臉麵。


    馬平川將碗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陰毒獰惡的笑容猶如勾魂厲鬼。


    少年男女無路可逃,他們已是必死無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將功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風白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風白馬並收藏一將功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