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璀璨夜,深闌無人語。


    日月交替,又是一片晴朗的晚空。卓家集平日裏不太熱鬧也不太冷清的大街終於迎來了一天當中最靜謐的時刻。疲於奔命的人也好,無所事事的人也罷,隻要是人便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入夜為眠。人們都已熄滅了燈火進入夢鄉,隻有長街盡頭的一排兩扇小窗透出些許光亮,微弱的燭光在暗夜中搖曳徘徊,於青石路上留下斑駁光影。


    那地麵上唯一的光源便來自這集鎮中唯一的醫館,唯一的醫館緊接著又發出了長街入夜後唯一的響動。


    木門裂開了一道細縫,身姿盈盈的少女先行而出,清逸樸素的少年緊隨其後。靳清冽與江陵剛剛滿心歉意婉謝了老大夫留宿的好意,以一個聽似牽強卻又找不出理由反駁的借口,夜晚行路,對江陵而言卻比白日裏更方便些。


    小家夥不哭不鬧,正在靳清冽的臂彎之中酣然沉睡。自服下藥劑伊始,他的情況便逐漸有所好轉,日落西山時,高熱就已褪去大半。許是他嚎哭了太久費盡了體能,此時睡得竟是格外香甜。


    攙扶江陵越過門檻,靳清冽又再轉過身輕輕從外側關嚴了木門,她已能很熟練地在抱著小家夥的同時騰出一隻手來做其他的事。帶孩子本就是件苦差事,可將孩子照顧的周周道道也是一種了不起的本事。


    靳清冽借著星光抬眼望向來時路,青石路上隻有月色的印痕,那日間的屍首似是已經不知去向。她正欲引江陵啟程,卻發現對麵不遠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橫坐街邊,不似陌生之人卻也不甚熟悉。


    一路引領他們來到集鎮中心的老漁翁竟然還在這裏,他正抽著大煙槍,煙袋裏是他僅剩的最後一撮煙葉。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留在這裏,他隻是很累,他隻是很想念他的妻子,或許隻是因為這裏是他和妻子道別的地方。


    “老人家?”靳清冽訝異地輕喚了一聲,躡步走向老漁翁,“您怎麽還在這裏?”


    她心裏有些歡喜,當時走得匆忙,她還未曾有機會向老漁翁道聲多謝,可老漁翁此時卻近在眼前,這倒是趕巧得很。她很想趁此機會廖表謝意。


    老漁翁半眯著的花眼徐徐睜開,懷抱嬰兒的少女滿麵感激的身影映在了他泛黃的眼珠裏。借著月色,他的視線由上自下,最終落在了靳清冽懷中的小家夥身上。


    他猛然睜圓了雙眸。


    嬰兒的繈褓藍緞為底,紅棉為裏,金線鎖邊,上繡元寶數枚。


    嬰兒已不是他先前見到的用粗布草草包裹的平凡孩子。這個孩子,非富即貴。


    “這孩子的繈褓太過顯眼,遮起來吧。”還未成行之時,靳清冽曾聽江陵如是說。


    “有道理。”她略一思量,隨即表示讚同。


    夜深人靜之後,她卻沒再在意這孩子的奪人眼目。


    老漁翁隻感到一陣氣血上湧。四十多年,他已有四十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麵料紋飾,可四十多年來,他也從未忘記過這耀眼的裝束,貴氣外露中卻又難免有些庸俗,四十多年,記憶猶新。他絕不會認錯。


    極樂堵坊。這個孩子分明來自極樂堵坊。


    老漁翁渙散的眼神突然凝聚精光,他的唇角似是抽搐了一下,可他卻不發一言,隻是死死盯著靳清冽懷中的孩子,雙目瞬也不瞬。


    “老人家?”靳清冽明顯不太理解,她猜不透這垂垂老矣的漁翁為何突然對自己懷中的孩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老漁翁依舊緘口無語地沉默凝望,他的眼神中是不可名狀的五味雜陳。


    靳清冽隻道他想看看孩子,便又向前探了探身子。


    老漁翁突然毫無預警地伸出手來撫摸了一下孩子小小的身軀,口中緩緩吐出幾字:“孩子叫什麽名字?”


    “呃……”靳清冽一下子被老漁翁突如其來的問話弄的發懵,她隻聽說這小家夥姓裴,可聶盼兮與聶擎風似是也不明確這孩子究竟應被喚作什麽。


    奇怪的是,老漁翁先前與他們一路前行,未曾念及孩子的名字,卻又在此時突然有此一問。


    “雲兒,我們的孩子叫雲兒。”一直立身對街的江陵咳喘了幾聲,摸索著行了過來。


    他行得有些急,足下不是很穩,臉色看來也不太好,過於慘白了些,可他卻及時為靳清冽解了燃眉之急。


    現下他已將一家三口的名字一一安配妥當。


    “老人家,時候不早,我們該走了,告辭。”他已行至靳清冽身側,麵容反而被陰影籠罩,瞧不清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隻是這句話他卻說得冷漠敷衍。


    有江陵圓場,靳清冽將將緩過一口氣,但見平日裏向來溫和謙遜的江陵竟忽然一反常態,他的話語生冷急躁,靳清冽又著實有些吃驚與困惑。


    “走吧。”他摸到了靳清冽的臂膀,有些野蠻地扯過了她的手,不由分說便要同她發足遠去。


    他握著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卻如同將手伸入了致寒冰窟。她知道他的身體似乎是有痼疾,手掌向來不大溫熱,可此時他手上的溫度好似又在倏然下降,他的手其實已是冷若冰霜。


    靳清冽還未及向老漁翁辭行,便被江陵拖拽著遠離了數步。星月的映射總歸有限,街旁的建築投下交錯的陰影,昏暗的夜色下,江陵牽著靳清冽快步而行,反倒似是他比她還瞧得清晰明朗。


    他一邊前行一邊咳嗽,她滿腹疑惑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她並不知曉卓家集與極樂賭坊長久以來不共戴天的仇恨。


    “江陵,怎麽了?”靳清冽擰起了眉梢急急相詢,她隻覺得江陵的舉動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觸動了她的怒意,她還從沒見過他像現時這般不講道理。


    “別說話,走就是了。”江陵低聲沉吟,卻對靳清冽的疑問避而不答,似乎多說一字便是分外勉強。


    “這究竟……”靳清冽話音未落不及迴首,卻已與江陵同時怔駭駐足。


    一道混沌人影已自後向前遽然劃過暗空,疾如雷電直直落於靳清冽與江陵二人麵前,瞬間阻住了二人去路。人影身形起落巋然無聲,隻在一瞬便已淩空越過二人,單憑這一份卓絕的輕功,便是當世難尋。


    這卒然而至橫身攔路的人影正是先前那以漁為樂的老翁。


    “老人家!”靳清冽不禁一聲驚喚。她不知這年邁的老者為何會於此時突然追上前來,更沒料想老漁翁的身法竟是如此高深莫測。


    老漁翁目不斜視,一雙眼睛仔細端詳著靳清冽與江陵二人,身形凜然挺立,全然不似先前的彎腰駝背老態盡顯。


    “你們是什麽人?”出乎意料的老者冷眼靜觀語氣冰寒,溝壑縱橫的眉宇間盡是肅殺涼意。這對少年男女並不似他們口中自述那般簡單平凡。


    “我們是……”靳清冽吞吐其辭欲說還休,老漁翁分明已經已對她與江陵的身份有所懷疑。見了老者急轉直下的迥異神色,她實在不知此時應該如何作答,本能般地求助望向江陵,可又即時明白自己純屬多餘之舉。


    他又如何能夠瞧見自己的一籌莫展手足無措。


    “過路人。”江陵微微揚首,以同樣清冷的方式作出迴答。可他說話的時候卻給靳清冽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靳清冽能明顯感覺到一側的少年唿吸沉重體溫驟降,他與自己相扣的指節也在逐漸鬆懈。江陵似是身有不適卻仍強撐堅持,她才意識到他方才言語已是費力。


    “你們是極樂賭坊的人。”老漁翁沉聲厲語言之鑿鑿。


    “不……不是。”靳清冽矢口否認。


    江陵似也想要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卻又轉化為一陣激烈的咳喘,他的臉色現在看來竟比蒼茫的月色還要慘白幾分。與此同時,他的手指卻也從靳清冽指端無力滑落。


    “小夥子,你的故事編得甚好。”老漁翁蕭索的目光在江陵身上停留了片刻,凜冽的眼神似是在一瞬之間有所收斂,而後卻仍舊牢牢凝注著靳清冽懷中的孩子,“極樂賭坊的人,到卓家集上來,找死。”


    老漁翁雙拳唿嘯生風,出其不意間已猝然攻向靳清冽與江陵。


    他的妻子便是死於四十年前的那場與極樂賭坊大動幹戈的災禍。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報仇雪恨,因為至此一役之後,損失慘重的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決定忘記這場無謂的征戰。於是他與集鎮上大多數幸存於世的人一樣,被迫選擇了忘懷,被迫選擇了恭默守靜。


    化解恩怨仇恨最好的方法,便是忘卻。如若無法釋懷,便要假裝忘卻。如若不能假裝忘卻,那就隻有禍及一代又一代的永無休止的殺戮。


    那仇恨的緣由因年代久遠早已無據可考,但卓家集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卻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自極樂賭坊聶太君立下重則,極樂賭坊與卓家集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已有數十年之久。老漁翁相信極樂賭坊人人奉令唯謹絕不敢逾規半步。


    可此時卻有年輕人不願循規蹈矩,偏偏以身試法。踏足卓家集的極樂賭坊中人與進入極樂賭坊的卓家後代子孫都隻有一個相同的結局——死。


    這幾十年來忍辱偷生從未真正忘卻仇恨的老者,在生命即將燃盡的夕陽西下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他的亡妻和孩子討迴公道。


    他從不曾真正的雲淡風輕,他要複仇,他的心田正有烈火熊熊燃燒,他絕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絕佳時機。他嘲笑自己的老眼昏花後知後覺,那懷抱嬰兒的少女身姿輕盈步履矯健,明明飄逸絕塵武功非凡,那少女腰間纏繞的一條並不起眼的紅索根本就是一柄巧奪天工的柔軟利劍。


    隻是老漁翁看透了少女,卻看不穿少年。盲眼的少年足下踉蹌飄忽,與人對話也顯底氣不足,麵色慘淡不時咳喘又似身有疾症,並不似有高深武功,可這一切卻也或許隻是他為蠱惑人心的刻意偽裝。老漁翁此時隻能肯定一點,這少年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見。少年的舉止絕非健全之人模仿而得,那少年反倒似是一直克製自己不露盲態。


    他已有幾十年未曾與人真正交手,在他一躍而起追至少年男女身前的時候,他便發現自己招式生疏,肌肉骨骼哢嚓作響,他本已是個暮年老人,可他仍舊不顧自身一舉進攻。當年極樂賭坊眾人圍攻他與妻子之時,他們也都還是年紀輕輕的恩愛少年夫妻。然而幾十載風雨過後,同樣的街道之上早已物是人非。


    靳清冽猝不及防,如何能夠想到老漁翁竟會倏然翻臉有此一招,電光火石間無暇細思已用肩膀將江陵一下撞開,自己翻手接下老漁翁此招。或許出於本能反應,她寧可自己以身犯險也不願江陵遭受任何傷害。


    江陵蹣跚幾步退至了街邊建築的陰影之下,他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卓家集與極樂賭坊素有深仇大恨,那小小的孩子因為二人的一個疏忽便被老漁翁識破了身份,他先前費盡心機所做的一切鋪墊瞬時前功盡棄。


    江陵耳聞二人衣袂帶起風聲陣陣,知是靳清冽已與老漁翁展開激烈周旋。靳清冽足下生風身形飄然,招式變幻莫測輕靈飛舞,老漁翁卻穩若磐石立地當場,功法樸實以不變應萬變。靳清冽內力已自不弱,卻沒成想老漁翁數十年沉澱的功力不遑多讓。她立即抽出腰間軟劍用以格擋老漁翁的猛烈拳風,卻發現自己既要守護孩子不受傷害,又要防備老漁翁霸道勁力,劍招施展不開立時大打折扣。


    江陵此時卻全然無力動武,近來數日,他的咳喘症狀已發作了不下三次。先前與聶擎風與聶盼兮交戰之時,他便受了聶擎風一掌,加之他本身素有痼疾,又為了小小孩童不管不顧強撐著身子奔走一日,此時新傷舊痛一並席卷周身,他覺得自己連唿吸都已十分困難。他知道自己此時若是貿然上前,隻會成為累贅對靳清冽造成莫大阻礙。


    幸而他的耳力健在,尚能聽出靳清冽因懷中的孩子而無法全然施展功力,他想要竭盡全力向靳清冽唿喊,他想她莫做糾纏盡速撤離,卻發現自己此時竟連說話的力氣也似不複存在。他如今隻能企盼靳清冽與自己心有靈犀想著同樣的逃逸之法。


    然而靳清冽身在局中,卻並非想要徑直離去便能輕易脫身,老漁翁毫不懈怠赤手空拳已將靳清冽死死固在當場,武功之高令人歎為觀止。靳清冽隻得足尖急點側身飛掠,老漁翁的這一攻擊拳力被靳清冽帶出數步之外終於一泄而盡,可靳清冽的臂彎卻也已被拳風震得隱隱作痛。但靳清冽卻也發現,老漁翁拳中招式似乎僅僅針對自己,卻並無意願傷害自己懷中的嬰兒。


    靳清冽得來不易的喘息之機稍縱即逝,她嚐試向街道左側突圍,老漁翁的拳風便瞬間襲至左側,她努力向街道的右方飛撤,老漁翁的拳風便又緊緊追至右方,多番衝撞無果,她仍被老漁翁由四麵八方圍展而來的拳勢苦苦困住。


    這老漁翁的招式並無出奇之處,可他的內力修為已臻化境,靳清冽畢竟年紀尚淺修為不能與之同日而語,一陣內力拚搏之下,竟然逐漸力感不支,老漁翁眼看就要將她生擒活拿。


    “打——架——了!”一聲稚嫩清脆的童音突然劃破了街道上方被靳清冽與老漁翁身形舞動掀起的流轉空氣。


    江陵本自強提心神傾聽靳清冽與老漁翁激烈戰況,突聞不遠之處人聲傳來,側首之際已分辨出這聲音的主人,便是下午在老大夫醫館內時而笑聲連連時而又哇哇大哭,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小丫頭。小舞雩不知何時竟已悄無聲息地從醫館之內偷溜出來,跌跌撞撞從後方跑來。


    白日裏以為盼來了娘娘,誰料卻是空歡喜了一場,雖有爺爺哄她,可夜裏她依舊輾轉難眠,心裏想的念的都是娘娘,她要找娘娘。同屋的小清清尚在睡夢之中,小舞雩也不知會他人,竟自己扣好了一身衣衫偷偷下床行出了室外,眼瞧醫館大門竟沒上栓,她使盡力氣之下,竟將那大門推了開來,她便如此想也沒想跑到了大街之上,正巧撞見老漁翁與靳清冽兩人揪鬥一處。


    小舞雩這一聲夜半驚叫可倒好,心弦緊繃正自格鬥的靳清冽與老漁翁身間凝重的氣息流轉不定,二人不禁同時驚異分了心神,各自招式皆盡露出破綻。靳清冽的身形由下至上急速迴旋,老漁翁一擊已出,拳風依舊逼近先前的方向,拳中勁力飽滿無論如何覆水難收,本自要落在靳清冽身上的力道卻已直直擊向靳清冽懷中的小家夥,靳清冽大驚之下唯有返身躲避,可拳勢卻似生了眼睛一般追隨而至擊在了小家夥的顱頂。


    小家夥本自甜夢酣睡,從靳清冽身形疾動開始便已幽幽轉醒,隻不過他年紀太小對外界危險的感知並不敏銳,周遭發生之事似是隻令他覺得新奇有趣,他竟不哭不鬧笑著睜眼,在靳清冽懷中穩穩平躺,任隨她的身形起起落落。老漁翁的拳勢突然襲來,他尚且還來不及因疼痛嚎啕大哭,便已瞬間昏死過去。


    靳清冽大驚失色雙目赤紅,她拚死保護的孩子最終竟還是被老漁翁擊中昏厥。可她卻無從得知,老漁翁此時複雜的心情卻隻比她更加糾結。


    靳清冽已不顧一切揚起了劍勢,她掌中的利刃一聲清揚龍吟直指向了老漁翁的命門。


    老漁翁卻一聲不響收起了拳風,他的眼眸中突然掠過一抹異樣的光彩,寧靜,釋然,平和美好。


    靳清冽的長劍瞬間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仰天躺倒,唇角牽起一絲得償所願的微笑。他看見了他的亡妻,她也正向他揮手微笑,同樣寧靜,釋然,平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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