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能活著當然沒人選擇去死,但即使是死也不一定就能讓你舒舒服服得死得其所。


    這“活該”的死人,實在是死的並不值得,隻因一句看似反動的言論,便被人無端奪去了寶貴性命,其實他也不過可能隻是說了幾個指代不明模棱兩可的名字而已,就已經被不明真相思想守舊的人斷章取義牽強附會。


    這年頭,直言不諱的人已越來越少,道聽途說的人卻比比皆是。普羅大眾判斷流言蜚語的能力尚且有待提高,聽風就是雨的人本就是極易被煽動被蠱惑的人。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在封堵悠悠眾論這件事上,太祖皇帝功德無量,他披荊斬棘鐵腕整肅,責令摒棄了一切負麵批判的言辭,對大批官員嚴懲不貸,直教彼時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胡惟庸案藍玉案受牽連者數以萬計。而他的子孫後代還將傳承他的衣缽將這絕妙政策的精髓持續發揚光大,如此豐功偉績定將被載入史冊永世流芳。


    所以說,這“活該”的死人,真真稱的上“活該”二字。本就沒人知道這“活該”的死人是誰,很快大家也都會忘記他是因何而死,他甚至可能暴屍街頭很長一段時間,等皮爛肉腐才被拖去亂葬。


    這樣的死法,悲哀至極。


    可嘴巴長在自己身上,但凡腦子沒坑裏麵裝的不是漿糊,就該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能提什麽不能提,若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那你真是白白來這世上走這一遭。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隔岸觀火才是生存之道。作為這鎮子上唯一的醫館裏唯一的大夫,並且還是兼職著唯一的藥鋪掌櫃的大夫,他深諳此理,所以他成了這鎮子上唯一不去湊這非凡熱鬧的人。他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人多氣盛的一方正自蠢蠢欲動,於是動作神速地收店逐客緊閉門窗。


    這世上的大夫很多,可卓家集上就他一個。行醫四十載,他見過許多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重病患者,瞧過許多匪夷所思詭譎怪誕的疑難雜症,江湖中人武鬥受創被人剜眼割耳麵目全非也是不足為奇,但他始終覺得因打架受傷而鼻青臉腫的人總是不太好看。


    他的醫術並不算高明,有很多病症他束手無策,他偶爾也曾下重了手開錯了藥醫死過幾個人,但那幾個人的死也可能實在是因為他們早已得了不治之症無藥可救。他不過是提前替他們結束了在人世間曆受苦痛折磨的悲涼日子,好助他們早日往生西方極樂。


    所以在他行醫的這些年裏,即使鎮子上的某些人對他頗有微詞,可大多數人在有小病小痛的時候還是會去找他瞧瞧,他們知道感冒傷風這種小事死不了人,他們知道若是他也瞧不好,那他們基本上就可以放棄希望迴家等死了,隻因為他是這鎮上唯一的大夫。


    但是還有一句話叫,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的醫館兼藥鋪總歸還要打開門來做生意,某些時候,他不自找麻煩,麻煩自來找他。


    那是他唯恐不及恨不得退避三舍的麻煩。這些麻煩通常出現在大事之後,在這鎮子上好不容易發生大事以後。找麻煩的都是些持刀佩劍的江湖人。比如,七年前有人拎著血淋淋的手腳在深夜破門而入請他接駁斷肢,五年前有人抬著斷了氣的屍首在他門前停了一天一夜求他起死迴生,三年前有人拿著一張全是劇毒之物的方子讓他調配能使人百毒不侵的良藥。


    對此,他隻得冒著生命危險故作兇狠地拋下一句“另請高明”,就將這些人掃地出門。他不是聞名遐邇的隱世神醫亂彈子,他甚至連神醫的腳趾頭都及不上,對於他們的百般要求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在年輕時也曾一時衝動想要離開家鄉去尋訪那傳奇的隱者,習得一身本領濟世扶危,但衝動隨著年歲的增長卻漸漸化成了惰性,他最終還是選擇留在了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


    但他也知道他遇上的這些事都不稀奇,人們總是病急亂投醫。卓家集在長江航線上也算是一個小小的交通樞紐,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來來往往的武林中人就更多,人們通常把這裏當做是通往極樂賭坊路上的最後一個歇腳驛站。


    他沒有對不起那些前來尋醫問藥的武林同道,無能為力的事,即使費盡心力做了也終歸是徒勞無功,他從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他也從不為錯過這些或許可以使他揚名立萬的天賜良機而後悔。他隻為一件事後悔,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隻對不起一個人,那人和他一樣都是這鎮子上的本地人,和他同飲一江之水同說一地方言,他們自從幼時起,便是一同成長的兄弟。


    那人來恭賀他的店鋪喬遷之喜的第二日,他們的鎮子上便發生了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昨日裏的那人還是與自己眉飛色舞把酒言歡的兄弟,今日裏的那人卻已抱著他奄奄一息的妻子目光呆滯痛不欲生。


    他說請他救她,可他深知她已迴天乏術。他不願騙他,可他不得不騙他,他甚至發現她已有了他的骨肉,最後的最後,謊言被戳穿,大人和孩子他都沒能保住。他沒有怨恨他,隻是默默地遠離了這個是非之地,在她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麵前。至此,他們幾十年老死不相往來。


    老漁翁幾十年來從老大夫的醫館門前路過的次數屈指可數,老大夫當然知道老漁翁故意如此有心迴避,這些年來他為了不見他,從鎮子中心的老宅搬到了鎮子外圍,又從鎮子外圍搬到了鎮子邊緣,最終徹徹底底遷至了江邊的一蘆小屋。老大夫對老漁翁的避而不見的心思了解的一清二楚,雖然仍舊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可他們就好似互不相識般一晃經年。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老漁翁和老大夫都不知道,幾十年不曾打過照麵的老朋友,就要久別重逢。


    “砰砰砰。”緊閉的木門外響起了急躁的聲響。老大夫透過窗沿的縫隙望向街道,那圍堵的烏合之眾尚沒有作鳥獸散去的態勢。他決定對那急促的聲音置之不理,他不願見到那些遍體鱗傷的病人,他更不願因此惹禍上身,江湖中的恩怨便是這些禍端的根源,自作孽不可活的病人帶來這些如洪水猛獸般的恩恩怨怨。


    而這鎮子上的年輕人們竟然如此愚蠢可笑,都還對那不可預知的危險毫無警覺,竟都還要前赴後繼的去趟那渾水一腳,果然是不知畏懼的人們。老大夫笑了笑,這也不怪這些年輕人,誰不曾有過那盛氣淩人年少輕狂的青春歲月,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所向披靡難逢敵手。他們無所畏懼隻因他們不曾經曆,經曆那場永遠塵封在老一輩記憶中的生關死劫。


    “砰砰砰。”那急躁的敲門聲又再響起。老大夫皺了皺眉,門外的人當真堅韌不拔。


    “砰砰砰。”敲門聲鍥而不舍。老大夫開始有些厭煩,還有力氣敲門,證明根本不是傷重不愈,那他大可以全當沒聽見這敲門之聲,隻留門外的那人自生自滅。大多時候,自討沒趣的人總會在最後消失得一幹二淨。


    “砰砰砰。”敲門聲愈演愈烈。老大夫終於顯得不甚耐煩了。


    吵,擾,鬧。事不過三。


    他走到窗沿邊,偷偷向窗外望去,他想要瞧瞧這次又會是什麽樣奇形怪狀的人物迫不及待地叩響了他醫館的大門。


    沒錯,在他眼中,那些江湖客們都是稀奇古怪的,斷手瘸腿不足為奇,隻剩下半張臉的他也已有了見識,他突然發覺自己很好奇這次的來人是否與以往都有不同,是否長著三頭六臂見不得人,卻要他來給截掉一半。


    事實證明,是他多想了。他頗為失望,那不過是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姑娘。她的身子看起來非常的——正常,可她的神色卻又像是飽經憂患。既然她本人沒事,那大概就是她的孩子有事。作為一個大夫,他已練就了四十年敏銳的洞察之力,他自信自己的判斷理應準確無誤。


    “大夫,求您開開門吧!”年輕姑娘憂心如搗,她的孩子已是奄奄垂絕,現在竟連啼哭的氣力都所剩無幾。


    他又從窗縫中瞅了瞅街前的人群,情況好似沒有他想像中嚴重,人群就要四散離去。他的腦海中已經可以映出事件的全景圖像,有一個沒事找事的人說了一句不討好的話,引得一幫閑得發慌的人找到了挑起爭端的由頭,後來這幫義憤填膺的人便一哄而上圍攻了這個不會說話的人,再後來這個以一對多的人寡不敵眾,最終被眾人活活毆打致死,很可憐卻也很可笑,這人簡直就在自己作死。


    “大夫,我……我的孩子……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年輕的姑娘眸中閃爍著淚光。那句“我的孩子”說得似乎並不十分自然流暢。


    他終於不不忍心了,他一下子被年輕姑娘噙著清淚的無助目光戳中了自己的軟肋。他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以往的人越是硬來,他便也越是像一頭倔驢般強勢迴應。他原來的脾氣本不是這樣,這是他向亂彈子學的,他聽說了神醫的處世之道,便也向往同神醫一般冷眼看待世間變幻。


    但他終究還是不能與神醫相提並論,亂彈子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可他卻再不能狠下心來對這母子二人不聞不問。


    “小姑娘,進來吧。”他將木門拉開了一道細長的門縫,剛好足夠一人偏身而入。


    母子二人剛一來到堂中,他便又將那木門重新掩好。


    “孩子病了?高熱不退?”他引著她們來到案前,隻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年輕的姑娘點點頭,她似乎已激動地忘記了怎樣言語。


    “手。”他瞧了一眼孩子,拿出了作為大夫的專業嚴謹。


    年輕的姑娘起先似是有些疑惑,但立即轉過了彎來,匆匆解下了裹著將孩子的粗布,原來粗布不過欲蓋彌彰,粗布之下是孩子藍緞為底紅棉為裏,金線鎖邊上繡元寶數枚的織錦繈褓。


    他微微愣了一下,也不知是因為瞧見了這罕見的昂貴布料,還是因為瞧見了繈褓之中這兀自掙紮的小小孩童。無論怎樣,他總覺得這繈褓給他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他一定在哪裏見過和這繈褓相似之物。他也奇怪,這衣著並不華麗的母親,卻有一個連繈褓都十分闊綽的孩子。但他現在卻同這年輕的母親一樣最為擔心的隻有孩子的安危。


    他的一直蒼老幹枯的手搭上了孩子的小手,一指定三關,老大夫的手指放在了孩子拇指與食指的連接之處,年輕的姑娘不明所以地望著老大夫的手,原來為嬰兒看診卻與為成人號脈截然不同。


    半晌過後,老大夫鬆開了手,額上的深痕皺得愈發緊蹙。


    “怎麽拖到現在才尋大夫?”他的眼中有著嚴厲的責備,他認為年輕的姑娘沒能盡到為人父母的義務。


    年輕的姑娘抬起了頭,一雙仍隱著零星淚滴的眼眸望著老大夫,似是有苦難言:“我……求您無論如何要救救他!”


    “孩子吹過風,受過涼,染了風寒有燥熱之症。但是……”他想要對症下藥,就要詳細了解病症,“你給孩子吃過什麽?”


    “菱角……”年輕的姑娘垂下了眼眸,“前夜。”


    “荒唐,菱角性涼,單吃菱角又怎會有毒熱的症狀!”他拂袖轉身,迴坐案前。這個孩子的病症絕非僅僅受涼風寒如此簡單,他隱約覺得這個孩子體內似有毒素留存。但他現在首先需要做的,還是為孩子退熱。


    “生地三錢,雙花三錢,黃連二錢,吳茱萸二錢,冰片一錢,薄荷三錢。”他匆匆提筆。


    “冰片……”年輕的姑娘似乎想起了什麽,突然小聲駁道,“不要冰片。”


    “嗯?”他抬起了眼睛,有些無法理解,難道說這姑娘也識醫理?


    “冰片易使人驚厥。”年輕的母親低聲囁嚅,她記得不久前有人曾經告知過她麝香冰片均有毒性。


    “嗬嗬,孩子高熱已久,此乃必要之方。”老大夫已起身行至藥櫃前側取藥。


    年輕的姑娘還想說些什麽,可最終卻仍是歎了口氣無奈作罷。


    靳清冽一顆不停跳動的心髒似是有了一刻來之不易的舒緩,那生地雙花黃連薄荷吳茱萸確實是一樣不落都如江陵所述被老大夫羅列在藥方之內,在小舟上時,他便已和她說過這些藥材均是十分常見,尋常大夫都能配置,隻要尋得醫館藥鋪,孩子便可脫離險境。


    至於那冰片一味,江陵也說,若是孩子已然陷入昏迷,那便也可入藥。


    “清清!快點兒!”一串環佩叮當般稚嫩的笑聲突然從內堂傳出。


    靳清冽聽聞有人唿喚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地扭過了頭,循著聲音的方向望了過去,卻見兩個似是連路都還走不太穩的小小丫頭一路嬉鬧著從內堂跑了出來。


    “舞雩,你慢點兒!”穿黃色衣衫的小丫頭正在追趕著穿紅色衣衫小丫頭的小小身影。


    著紅色衣衫的小丫頭迴過頭來朝著黃衫小丫頭扮了一個鬼臉,卻一不小心撞進了靳清冽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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