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家集是個依長江水運發展壯大的集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顧名思義,這裏的人們大都姓卓,追溯先祖都是同姓一脈。和長江沿岸多如牛毛的集鎮並無不同,依山傍水的小規模村寨以鎮子上的市集為中心七零八落四散周邊,算不得有多熱鬧,也談不上有多冷清。


    若說卓家集究竟哪裏與眾不同,便隻有一點不得不提,那就是姓卓的人們無論耕田捕魚,亦或做什麽其他行當,卻個個身體精壯孔武有力,街上隨便拉來一個小夥子一個大姑娘,都能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給你耍上一套威風八麵的拳腳——並非花拳繡腿的上好的拳腳。


    所以卓家集這個地方其實異乎尋常,販夫走卒有,行腳客旅有,江湖人士——也有,隻不過這些江湖人士通常選擇低調行事,隱藏得極為深沉,絕不輕易出手,以他們瞧得起見你,你卻瞧不見他們的方式匿身於市井之中。他們追求傳說中的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世,差不多就是這個道理。


    除非,有人尋釁滋事,有人挑撥離間。這時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們滿腔的激憤便會噴薄而出,為了所謂的江湖道義實際的雞毛蒜皮亦或者根本的風馬牛不相及拋頭顱灑熱血,所以你才時常能見到一語不合大打出手的兩人三人甚或許多人。


    浴血奮戰也分很多種情況,交手地點更是不盡相同。不過按照江湖人士的生活習性和出沒範圍,大致上還是可以求同存異,將各種常見情形粗粗劃分類別。


    第一種情況叫“以一對一”,快意恩仇的說法是決鬥,簡單直白點說就是單挑,通常適用於戰力水平旗鼓相當的兩人。酒樓客棧妓院小巷,鄉野田間密林山巔,都可以是二人決鬥的地點。對決雙方死生自負,可以點到即止也可以力拚到底,點到即止一般不傷和氣,力拚到底則可能兩敗俱傷。絕頂高手之間的對決時常采用這種方式,但一般人能有幸一睹這種對決的機會卻是微乎其微,因為絕頂高手大都是世外高人,世外高人大都神龍見首不見尾。


    第二種情況叫“以多對多”,以兩撥人馬持械激鬥最為屢見不鮮。你砍我一刀我捅你一劍,混亂之中殺紅了眼睛還極有可能被自己人誤砍誤捅,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大幫會吞並小門派的最後一步通常就是以這樣的殺戮終止。少數懂得審時度勢的小門小派會屈附於大幫大會之下阿諛奉承逃過一劫,但多數自詡高風亮節的掌門舵主們卻平白葬送了手下門人的無辜性命。好事之人以訛傳訛添油加醋,便總有某某幫血洗了某某派,某某會清剿了某某門,某某掌舵將某某把子大卸八塊的傳言流於江湖。


    第三種情況叫“以一對多”——兇殘粗暴地說,也叫被人群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還有六手八手十幾手,這種情況最糟,尤其是在你本就理虧的時候,那一湧而上的正義之師更可以理直氣壯地對你不留情麵,因為即使是圍觀的路人也有可能突然心血來潮手腳發癢上去給你一拳補你兩刀。


    這種情況就是最易引人圍觀的情況,人們總是對打架鬥毆懲惡揚善這種事情喜聞樂見,不止喜聞樂見,人們還要大肆宣揚奔走相告。於是隨著前來瞎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越聚越攏,落單的一方往往更加處於弱勢,很可能就在這一役中被敵方七手八腳地卸掉了胳膊扭斷了腿,末了還會被路人拍手叫好地不屑唾罵一聲——“活該”!


    此時卓家集中心並不十分熱鬧也並不十分冷清的大街上,正四腳朝天躺著一個“活該”的人,圍觀的人群將並不寬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街道上叫賣的商販們丟下了手中的攤子湧了上來,巷子裏談天的婦孺們丟下了手中的籃子湧了上來,店鋪裏跑堂的夥計們丟下了手中的盤子湧了上來,正是因為有了各路人群蜂擁而至的層層圍堵,這並不十分熱鬧的大街此時熱鬧得好比天子腳下京師裏最繁華的街市。


    若非是這“活該”的人,卓家集上的本地人或許根本不會察覺原來自己生活的土地上竟有這許多的外來人,途經此地的客旅也會大為驚歎,原來這個普普通通的小鎮上的居民,竟然蘊藏著如此之大的武鬥之力。


    “活該”的人,早已血肉模糊麵目全非,“活該”的人,此刻已是一個死人,光天化日之下被活活揍死的人。好在他四肢健在留了全屍。


    “活該”的人,不是本地人。本地的人安守故常,從來不做“活該”的人,本地的人樂天知命,向來隻等待機會製造“活該”的人,雖然這種機會著實不多。


    老船翁已引著小夫妻一家行至了大陸,他眯著眼睛遠遠瞧著圍觀的人群,人群在圍觀“活該”的死人,他在打量圍觀的人群。鎮子上的人過著百無聊賴的日子,圍觀大事的發生,便成了他們一成不變的生活中難得的調劑。他知道到這看似安分守己的鎮子上多的是看似循規蹈矩的人,但這些看似循規蹈矩的人卻往往都有一顆惹是生非的心。


    習武之人,豈能毫無用武之地。能用武力解決的問題基本等同於能用金錢解決的問題,那麽在沒有錢財的情況下,武力便成了最好的解決方法。


    種田的人,捕魚的人,做小本生意聊以為生的人,這些隻不過是這鎮子的表征而已,在規行矩步平淡生活的同時,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一場轟轟烈烈的熱血紛爭。


    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是非糾紛,紛爭久了無法解決便容易產生恩怨情仇,恩怨情仇總是紙包不住火,經由圍觀的人群一傳十十傳百,最後變成大街小巷人盡皆知。


    最近一段時間,江湖中人談論最多的隻有三個話題。


    第一,三個月前,北方傳來消息聲稱燕王朱棣病重且性命堪憂,彼時燕王三子皆在京師為太祖皇帝奔喪,傳聞多說聖上欲留燕王三子做質以備削藩之需;


    第二,兩個月前,江北長空幫易主,原幫主任天長失蹤,副幫主花待擷取而代之,任天長與花待擷不和已久,傳聞多罵花待擷背信棄義反複小人;


    第三,一個月前,聖上搬下禦龍令,於今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重選武林至尊,傳聞多言聖上此舉乃是效仿先皇,欲借助江湖勢力牽製藩王重兵。


    不過就在最近三天,江湖中人又可以在另一件事上大做文章,那就是傳聞漠北十三鷹踏足中原,但是出師未捷磨山遇險,連損三人之際,龍鼎成一把大火將磨山夷為平地。漠北十三鷹作惡多端,死了三人自是大快人心。但是靳遠之的凝劍園卻因此突遭橫禍,卻又令人唏噓不已。此事前因後果過程幾何,仍舊眾說紛紜無一定論。事情發生不過短短數日,已是江湖中人無人不曉,沸沸揚揚一片風雨。


    即使老漁翁住在鎮子的邊緣,已經遠離塵世數十載,不知江湖如今是何年月,但這鎮子上所有發生過的大事他卻仍舊記憶猶新。人命關天的大事,他猶能如數家珍。就像這鎮子和極樂賭坊的仇根深種,年代久遠早已說不清孰是孰非,但他卻清晰地記得那一年焚了多少屋,毀了多少田,死了多少人。


    他摯愛的妻子,也是在那一年永遠離他而去。這更讓他的愛戀,顯得淒清悱惻刻骨銘心。


    “怎麽不走了?”江陵對此刻的突然駐足表現得有些茫然,他將眼眸轉向靳清冽,可無焦的視線卻落在了靳清冽身側的地麵,他其實早已聽到嘈雜的人聲於前方的街道匯聚一處,他甚至已能分辨出人群中不同聲源的議論紛紛,可他仍舊故作不解地問道,“阿琴,前麵發生什麽事了麽?”


    他仍不忘扮演阿琴的丈夫阿林,他也在悄悄提醒靳清冽他們所做的遊戲尚未結束。


    靳清冽哄著臂彎中的孩子,小家夥的身體越來越熱,她就像懷抱著一個滾燙的火球行了一路,她要照料重病的孩子,又要顧及失明的江陵,她也已是滿身大汗燥熱難當。這賢妻良母當真是份辛苦差事,她十分佩服自己竟然能夠付盡全力與江陵做這及其需要耐心與毅力的遊戲。尤其是在她已精盡力竭,他卻仍然樂此不疲的時候,她委實不能甘心如此。


    可她並沒有忘記自己當初一門心思立誌做他眼睛時的信誓旦旦,說到便要做到,她相信皇天不負有心人,她有持之以恆的決心與勇氣。


    “嗬嗬,小夥子,前方似是有人打架生事,引得眾人無故圍觀。這個鎮子很久沒有如今日這般熱鬧了!”老漁翁放眼街道盡頭熙攘的人群,代替靳清冽解答了江陵的疑問。


    “嗯。”靳清冽望著街道盡處被人影遮擋了大半的醫館布招,握著江陵的手加大了兩份力道。那是在小舟之上時,他二人便約定好的暗語,緊握一下表示肯定,連握兩下表示否定。


    那大概是這鎮子上唯一的一家醫館,可要到達這醫館卻偏偏就要穿過那混亂不堪的人群,那哄亂的人群令她這樣一個明眼人都望而卻步,更不要說眼前沒有一絲光明的江陵。


    “我沒關係,孩子要緊。前方人群擁簇,我與你一同反而成了累贅,你可以先走,我待人群散去再去會你。”江陵似是發現了靳清冽的遊移與擔憂,於是附於她耳邊悄聲言道。


    靳清冽沉下了眼眸,孩子早已病入膏肓確實不能再拖,江陵此言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可行辦法,隻不過她卻不自覺地擔心起來他的安危,他始終是看不見,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少了她在身旁,他的旅途豈非又要迴複到先前的困頓異常。她已憶起了他們初次相遇之時他的窘態百出,若是留他一人獨自行路,她發覺自己便做不到問心無愧。


    她似乎還未能察覺自己內心的情感,從她說出要做他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的心裏想的念的便有大半是他。她連握了兩下他的掌心,她說什麽都不能同意。


    “阿琴,聽話。不用擔心我。”江陵見靳清冽固執己見,故意提高了聲調。


    “小姑娘,放心去吧。小夥子由我領著隨後就到。”老漁翁也在一早發現了女孩子的遲疑,卻在不知何時竟與江陵的觀點不謀而合,隻在適時推波助瀾。在他的觀念裏,做妻子的理應對丈夫的決定言聽計從。


    “這……”靳清冽見老漁翁都如此說,終是開始有所動搖。


    “阿琴。”江陵再次喚出了那個由他強安在靳清冽頭上的名字。


    “那我先去,你速速前來。”靳清冽一咬牙一跺腳,轉身衝入長街中洶湧的人潮。


    尚未湧入人群,靳清冽便聽見人潮中夾雜著各地方言的討論之聲不絕於耳。


    刺耳的公鴨嗓伸著脖子:“這人究竟什麽來頭?青天白日竟敢大肆鼓吹造反言論?”


    低沉的川南音捏著喉嚨:“誰曉得呢,總之像這種人,死了一點都不可惜!”


    靳清冽鑽入了人群,嘲弄鄙夷的各色人聲更是絡繹不絕。


    “你說燕王不會真的要造反吧?”


    “他造不造反,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這迴說話的兩人講得都是本地人的土話。


    靳清冽瞥到了那挺屍路中的人,隻看一眼,便再不想去瞧第二眼,這死屍臉上皮開肉綻處處滴血,像是被人活活剝掉了臉皮一般麵目模糊一片,直教人連連作嘔。


    “你這話就不對了,你想當年太祖造反的時候,那可是死了千百萬人!”


    “那時是和蒙古人打仗,這怎麽一樣!”


    “什麽和蒙古人打仗!身為大明子民,你怎麽連太祖怎樣奪得的江山都不知道!這能成就大業的人,誰到了最後,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真不知你娘當年吃了什麽,生你出來卻是叫你腦袋先著地了!”


    “你說什麽?!罵我可以,怎麽連我娘也一並罵了!”


    這兩人說著好似就要動起手來。靳清冽見勢不妙,趕忙匆匆從二人身側一閃而過,顧著腳下尋路前行,再抬首時,已衝破了圍堵的人群,醫館已是近在眼前。正欲啟步向前,卻見眼前醫館大門緊閉,隻顯得與這人聲鼎沸的紛亂街市頗為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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