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軟榻很是舒服,一定是有一層又一層單褥的疊加。她看見少婦一手輕輕搖著床欄,一手替她掖好肩上的被角,將她的身體裹了個嚴嚴實實。


    母親,這是她的母親。


    這慈祥清雅的少婦正用笑意盈盈的眼神溫柔和藹地看著她,隻留出她的小腦袋同樣滿麵歡喜地瞧著母親。她的身體便隨著這微微的起伏有節奏地左右輕擺。母親有著悠揚清麗的嗓音,她雖聽著母親低聲哼吟的歌曲,卻仍將雙眼睜得滾圓,她還不甘心就此甜甜入夢。


    “媽媽,那個故事還沒完,再講一段好麽?”她晃動著小腦袋,吐著舌頭對母親扮了個鬼臉,眯起的眼睛彎成了兩道細長的月牙掛在小臉上,她一聲憨笑,“媽媽再講下麵的一段,我就能睡著了。”


    母親仍舊用輕柔和暖的目光瞧著她,她發現母親的眼角不知何時竟出現了幾條淡淡的皺痕,可母親的眼眸依然柔情似水,她一度以為母親是天下間最美麗最出色的的女人。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那淡淡的皺痕便是風霜的洗禮,是無情的歲月對於女人們一視同仁的饋贈。


    “就說最後一個嘛!”她煞有介事地抽出被褥中的小手,伸出食指在母親麵前使勁晃悠了一下,母親剛剛才替她掖好的被角又在瞬間被她破壞得亂糟糟堆成一團。


    母親笑意更濃,撫了撫她粉撲撲的小臉,溫和地執起她亂晃的小手放迴被中,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將她的被角掖好:“清清閉上眼,媽媽就繼續講。”


    “哈哈,太好了!”她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視線中母親的輪廓在搖曳的燭影下漸漸模糊。


    母親總會在她睡前為她講述一段古今逸聞,從鐵馬冰河的戰爭沙場講到蕩氣迴腸的仙怪愛戀,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些引人入勝的故事總是*迭起懸念叢生,然而故事的主人公們卻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化險為夷,她便也在故事的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間悄然入夢。


    “上一迴我們說到,當今聖上廢除了錦衣衛製,而後卻又即刻頒下了一道禦龍令,得此令者便可號令天下群雄,武林之中一時烽煙四起,各路人馬皆對此令虎視眈眈,咱們蒼山派雖甚少參與江湖紛爭,但也有師兄師姐願往京師一展身手……”綿綿的話語縈繞耳際,這一次母親的輕聲細語中娓娓道來的軼事卻發生在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的江湖。


    怕是從那時候起,她內心的不安分因素便促使她對這危機四伏暗流洶湧的繁華世界心生向往。或許從她落地啼哭的那一刻起,她便命中注定不能等同於尋常人家的普通女子。


    身下的床榻鬆軟舒適得一塌糊塗,隨著不時而來的陣陣左右輕晃,靳清冽仿佛感到自己迴到了幼時母親的搖籃之中。她將整個身體蜷縮在輕柔光滑的錦被之下,愜意享受著那種記憶猶新的懶惰閑逸,完全沒有睜開雙眼的丁點*。


    夢中的世界光怪陸離,夢中的自己境遇稀奇。


    夢境的初始,她走在林間,卻發現了一個啼哭的嬰兒,她本是懷抱著嬰兒奔跑,卻又像是有無形的身軀將她抱在懷中。她似乎聽到了潺潺的水聲,並且解除了衣袂的束縛,不出片刻她便對冰涼徹骨的流水感同身受,她想要掙紮起身卻又無力可施,那似真似幻的人形似乎也隨她一起奔入了水中。她突然又覺得,這水,卻也清涼得恰到好處,她竟然不願離開這奔湧的清泉。


    她又一次被人抱起,這次的感覺卻是如此陌生。她聽到了許多聲音,人聲,風聲,水聲,武器帶起的打鬥之聲,還有車輪轆轆的顛簸之聲。夢境的最後,她被人放置在軟榻之上,於是那人的麵容逐漸清晰,她竟然見到了久違的母親,那時的母親是那般的年輕,恰值風華正茂的美好歲月,是塵世之中難得一見的靚麗佳人,她甚至憶起了那個母親始終沒能講完結局的離奇故事。


    故事尚未結束,可母親卻已起身離去,她好像聽到了房門開合的輕聲吱呀,這聲音,竟是那樣真切。在母親最後的敘述中,那個奪得了禦龍令的人姓靳,出身於磨山,叫做靳遠之……


    靳遠之!這是三個在腦海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字眼,想到這三個字,想到這個人,靳清冽終於睜開了雙眼,這一方柔滑的軟榻雖隻叫人頹靡不振,她又怎能不顧初衷繾綣於此。


    靳清冽悠悠轉醒的時候,早已是星月遁形紅日高升。幾縷暖陽透過窗欞直落室內,她才發現自己此時正身處一個極致考究典雅的臥房之內。


    蓋在身上的錦被色澤飽滿緞麵醇潤,一處處皺褶間都好似起伏著若有若無的粼粼浮光。梁上懸掛的帷幔是市麵稀有的輕薄香雲紗,而床欄與桌椅的木料均是雕工細致入微的名貴羽葉檀。室內裝潢陳設更是在別致靜雅中彰顯千金風度,珠窗網戶自不必說,饒是東側櫃上陳置盛唐年間的白釉雙龍耳瓶,與西側一麵先漢時期的日光連弧鏡便都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


    靳清冽對這些莨紗紫檀瓷釉古銅並無深究,卻也看出這房間的主人定是富甲天下的一方豪紳。可她此時卻無暇欣賞這房間的極致內景,她早已在清醒的刹那疑慮叢生,她不知自己怎會無緣無故在這陌生地方沉沉睡去,也不知自己又為何不知不覺在那錦榻之上緩緩醒來。


    她用警惕的眼神環顧四周,清靜的房間不似暗藏危機,可她還是下意識地將手摸向了腰間的軟劍。


    軟劍,卻已不在腰間。


    靳清冽大吃一驚,掀開錦被猛然坐起,這才發現自己發髻鬆散發絲淩亂,且上身隻著了一件貼身內衫。不過還好一點讓她少有安心,她的軟劍雖不在腰間,卻在身旁。是誰換下了她的衣衫?又是誰解下了她的軟劍?


    耳邊仿佛隱約能聽到滔滔的浪聲敲擊著房壁,透進窗內的陽光忽現忽閃,窗前的風景也似是在不斷變換,靳清冽似是明白了這雅致的房間為何會時有輕微的搖動。她在船上,一艘氣勢宏偉破浪前行的千金巨船。


    她並非沒有坐過船,但她仍舊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在一艘如此大氣華貴的巨船錦室之中蘇醒。她不是自己行到了船上,自己躺上了床,那就一定是有人趁她熟睡將她帶來了這裏。


    可又是誰將她帶到了這樣一艘船上?她記得自己操縱的奔馳的馬車,她記得江陵還在車中混混沉睡,還有……對了,還有那被她拾到帶迴車前的那個初生的小家夥!那是條還有喘息的炙熱頑強的生命!那真實發生的一切分明不是夢境!


    靳清冽扯過了身旁的外衫匆匆罩在身上,手持軟劍迅速下得床來,隻覺自己怕是一覺睡得太久了些,神智此時雖是頗為清醒,然而起身之後卻仍覺得頭痛腦脹眼前暈眩,周身皮膚也似有著微弱的脹痛之感。


    剛剛輕手輕腳行至門口,卻聽聞屋外遠遠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之聲。靳清冽秀眉一沉麵露凜色,時刻的警覺之心不曾鬆懈,她手中的劍尖已在倏然鋒芒出鞘,要對自己置身的意外境遇一窺究竟,她就絕不能掉以輕心。


    足聲漸近,隨之而來的還有少女清脆的笑語與青年靦腆的迴應,那是靳清冽從未聽聞的陌生聲音。少女語笑嫣然,青年的應聲卻帶著微微的澀意,然而二人的對話卻都不似帶著絲毫的惡毒歹念。靳清冽卻不能對這陌生的二人等閑視之,她仍舊凝住唿吸緊握劍柄。


    “擎風,你說那靳姑娘已睡到了日上三竿,這般能睡實般屬罕見啊,可她已連續睡了十幾個時辰,再不醒來也實在是說不過去了吧。”什麽?!我竟已睡了如此之久!靳清冽聽到少女半開玩笑般叫出了自己的姓氏,又是一驚。她識得自己,可自己卻能肯定並沒見過這聲音的主人。


    “少主人,這姑娘先前中毒頗深,現下剛剛祛除了體內毒性,睡得久些也是情有可原。”青年音色深沉,中規中矩的迴答中,卻似是對少女頗為恭敬。


    我中了毒?!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靳清冽不禁訝異得舌撟不下,她隻依稀記得自己懷抱著嬰兒立於車前,嚼食了途中巧幸得來的一筐菱角,接下來……哪裏還有接下來,她的記憶就在此刻戛然終止,之後發生的什麽她一概不知……難道說,便是那菱角之中暗藏殺機,才使自己中毒暈厥!


    還有那被青年稱做少主人的少女,靳清冽暗暗忖度,能當得起主人二字,想來這語音悠揚的明快少女便是這艘奢華巨船的主人無疑。


    靳清冽開始努力嚐試梳理腦中的紛亂疑雲,將先前的零星記憶一貫串聯,可她的腦海中卻仍有許多片段不能清晰明朗。她或許是被這二人所救,就是這兩個年輕人將她帶迴了他們的巨船之上。可是那個小家夥呢?他吃了自己的菱角,是否也和自己一樣中了毒?他是否也被一並帶來了這裏?還有……還有江陵。


    對了,江陵,她為小家夥喂食的時候,他也在場,還不知輕重地開過她的玩笑!可他此時又在哪裏?是否也和自己一樣身處未知的環境?他的眼睛看不見,無論做什麽事情總歸都是很不方便,他可一定不要出事……


    這少女與青年足下行得均是輕鬆快捷,兩人聊了不出三兩句,便已就將行至靳清冽所處的房間近前。這二人果真是衝我而來。靳清冽此時已不能從自己紛雜混亂的思緒之中爽快抽身,可她卻又不能由得自己就這般呆立門前,於是將手中的軟劍匿在身後又匆匆坐迴了床邊,直至少女與青年動作輕緩地推門而入。


    少女先行入室,青年緊隨其後。明媚清麗的少女,高大沉穩的青年。


    “啊,靳姑娘,你終於醒了!這下我們總算不用再過擔心你體內尚有餘毒未解,不知何時才能轉醒了。”眼前的少女喜笑顏開,眼中盡是關切之色。黛眉橫展鼻梁細挺,朱唇精致下頜微尖,然而一張臉上最出色的仍舊是那一對顧盼神飛的水潤雙眸,流轉生姿奪人眼目。


    一旁的青年將手中端著的托盤擺在桌上,卻是滿滿一桌各式糕點。青年膚色微黑,卻是高鼻深目,眼神深邃麵容篤定。


    “你們……你們是什麽人?是你們救了我?”靳清冽目不斜視地望著少女與青年,心防卻已卸下了大半。


    “在下聶擎風,這位姑娘是我家主人。”尚未開口的青年終於冷靜作答,“昨天晚上我與主人……”後麵的話語還未出口,卻已被少女突兀打斷。


    “我叫聶盼兮。救人談不上,不過是偶然經過,卻瞧見你路遇危急,出手相助罷了。”聶盼兮瞥了聶擎風一眼,趕緊擺擺手把話搶了過來,卻將前夜發生的種種情境雲淡風輕般隻字帶過。


    “擎風,你快去看看廚房的飯食何時能好,靳姑娘定是餓壞了,這些糕點怎能頂飽!”聶盼兮用手肘頂了頂聶擎風的身子,聶擎風即刻會意離去。故意支走了聶擎風,是以防他無心之中泄露了秘密。她總算是信守承諾。


    “原來如此,那實在是多謝姑娘與俠士相救了!”靳清冽若有所悟,卻依舊心有牽掛,“那你們可曾見到一個身著素衣的少年和一個繈褓之中的嬰孩?”


    此話一出,靳清冽卻又有感甚為不妥,她深深覺得這話實在招人誤會。可是她情急之下便已脫口而出,又覺得此時越做解釋隻怕越會加深誤解。


    “你放心吧,嬰兒現在安然無事。至於那少年,你是說與你一同的那個瞎眼的哥哥?”聶盼兮美目一轉言笑晏晏。


    靳清冽隻覺得她的笑意中頗似有些你我心照不宣之感,不禁有些羞愧臉紅。


    “哈,那瞎子哥哥說自己有些困乏,現在大概是在房內休息。對了,他剛剛也來瞧過你的。我看你先前像是太熱了,睡得不踏實,把被子都掙亂了,他怕自己若去亂摸亂碰會驚醒了你,還叫我替你把被子蓋好呢!瞧他的樣子,是真的很擔心你。他好似對你……很是在乎呢!”聶盼兮仍然笑眼望著靳清冽。


    “他真的也在這船上!”靳清冽喜上眉梢,即刻不管不顧便從床上站了起來,可一時又有天旋地轉的暈眩之感,足下亦是站立不穩。


    “你方才醒轉一定好不難受,還是好好在這兒歇著,我去叫他過來就好。”聶盼兮瞧著靳清冽激動神色,唇角一昂轉身便走,她這雷厲風行的性子又令靳清冽一陣吃驚,可想到她是去找江陵,靳清冽欣慰之餘卻也不想攔她,生生將客套言語咽迴了肚中。


    誰知聶盼兮一腳已經跨出門檻,卻又扭過頭來衝靳清冽笑了一笑:“嗯……對了,靳姑娘,那瞎眼的哥哥究竟是你的什麽人?”


    靳清冽卻被聶盼兮的突發一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最終隻得欲語還休:“他……隻是個結伴同行的朋友而已。”


    “隻是朋友?雖然瞎子哥哥也如此說,可我看沒有那麽簡單吧。”聶盼兮不懷好意地神秘一笑,“方才你還在睡著時,似乎被我聽到你曾小聲唿喚一個人的名字。哈,江陵,真是巧得很,那瞎子哥哥也叫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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