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風朗星燦。漫漫長夜,鳴蟬未眠。


    自打從夢鄉正酣中耳聞那驚人心魄的詭戾鶹啼,靳清冽便霎時清醒睡意全無。抱膝而坐斜倚床欄過了許久,靳清冽終於俯身下地披衣套靴。鵂鶹啼叫初起之時,隔壁房間似也有輕微門窗聲響,卻不知房間之內的清冷少年是否也同自己相仿,夢中驚醒思緒良多,夜不能眠輾轉反側。


    輕聲緩行而至江陵房間前側,靳清冽卻又有些猶豫不決。房門輕掩屋內無光,怕是他並未醒來還在睡著,自己若是此時敲門惹人清夢實在是太過冒失。想到此處靳清冽不禁就要轉身離去,卻又突然暗笑自己的愚鈍後覺,他是個盲人,白晝黑夜於他而言並無不同,自然無需與常人之舉相似,暗夜之間仍需點蠟掌燈。


    “江陵。”靳清冽輕言唿喚,也怕驚擾到店中深夜熟睡的來往客旅。


    四周皆寂謐而無聲,江陵屋內並無迴應。“江陵。”靳清冽又再輕喚,等待多時依舊不得應聲。他身體本就虛弱又似患有疾症,日間動武更受了輕傷,怕是真的勞累過度睡得深沉,我倒是不好再打擾他了。靳清冽思來想去,越來越覺自己深夜起身前來叨擾實在不妥,於是躡手躡腳迴到自己房內,熄了蠟燭複又和衣平躺。想起幼時自己深夜不眠,母親便坐在床頭為自己淺唱搖籃之曲,自己隨著母親哼出的聲聲婉轉歌謠,便會悠悠入夢酣睡天明,現如今母親因病含恨而逝,所謂的生父卻又不知所蹤,靳清冽思緒起伏愈演愈烈卻是更加難以入眠。


    正在靳清冽心情鬱結思緒翻湧之時,卻聽見徐徐上行的輕緩步音,而後隔壁房門又現開閉瞬間的“吱呀”清響。難道江陵方才竟然不在房內?靳清冽甚是驚異猛然坐起,複又全神貫注側耳傾聽,幾番微乎其微的碰撞之聲過後,卻又再不能聞隔壁房內的絲毫響動。


    深更半夜不眠出行,卻不知他是去了何處?靳清冽滿腹狐疑秀眉微蹙,再次行至江陵房前。收攏腳步略一躑躅,靳清冽終於輕擊門簷低聲詢問:“江陵,你可是醒著?”


    “呃……清清?”屋內隨即傳來少年稍顯驚詫的迴語,“是,我是還醒著。怎麽你也睡不著麽?”


    靳清冽被江陵一語點中心事,於是便不再做徘徊觀望:“我心裏有許多煩惱無從排解,我隻想找個人說說話。”


    “既是如此,隻要靳女俠不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傷風俗,我自當奉陪。”屋內傳來少年一句輕聲笑語,“我說靳女俠,快別站在門口發呆了,房門並沒上鎖,難道還要我去請你進來!”


    靳清冽聽聞江陵又在語意輕佻,然而似也並無倦意,便不再彷徨難決,閃身而入輕掩房門。屋內黝黯不明,靳清冽隻能借著月色見到一個模糊人影坐於桌前,於是直朝人影走去,摸過桌上火折將紅燭燃起。有了燭火微光,靳清冽此時方才得見江陵衣衫整齊不似曾眠,手中的紫玉竹杖斜倚桌旁,足尖上卻粘著些許泥濘汙土。


    “你剛剛,出去過?”靳清冽小聲探尋。少年清俊的臉龐在燭光的映襯之下漸隱漸現。


    “哈哈,是啊。早前飽餐一頓,隻覺腹中積脹難以入眠,所以便想出去走走順便消食。”江陵輕拍小腹淺淺一笑,“如今倒是舒暢痛快多了。”


    “半夜三更街上黑燈瞎火,路麵又多泥濘坑窪不平,你倒是不怕跌滑摔傷危險,總是任意而為四處亂闖。”靳清冽語中現出責備之意。


    “清清,與你相處一日有餘,我總以為你是生性拘束不苟言笑,怎麽直至現在方才發現你也有滔滔不絕出口成章的本領!”江陵咧口而笑,雖是麵對著靳清冽的方向,可視線卻始終無法對上靳清冽的麵龐。


    靳清冽雙頰泛紅,一對剪水雙瞳微帶怒意:“我好心替你安危著想,你卻隻知取笑於我。你若上天入地行動自如,卻又要我這‘眼睛’作甚!”


    “好了好了我的‘眼睛’,這確實是我的不好,我在這裏給你陪個不是。我本欲喚你同往,可你屋中偏偏杳無聲息,料想你定是疲累睡去,我便不願再做打攪。”江陵搖首輕歎似是頗為無奈,“況且,夜晚出行於我而言,倒是比白天還方便些。平日裏街上人群熙攘,我行不多步便總會為人衝撞,常常因此失了方向。夜深人靜路上無人,我隻需記住起始地點與行路步數,便不至輕易丟失迴路方位。”


    “這樣……算你說得有理。”靳清冽怒意漸消不再不依不撓,語氣終是有所緩和,“可是你一人出行總歸不便,以後有事一定叫我,莫要自己再如此了。”


    “遵命,我的好‘眼睛’!我也不想自己因為胡亂走動而丟了性命,那可實在是太不劃算了!”江陵又再輕輕笑道,提及生死攸關之事,他卻也隻當是玩笑說得。


    “你這人就會亂開玩笑!生死之事哪裏容你隨便說得!”靳清冽起身行至窗前,卻見一輪彎月碧空清懸,不禁又再想到父母之事,一時間五味雜陳一湧而至,心情更加繁複沉重。


    “清清?”江陵耳聞靳清冽久久不語,似是也有些憂心悄悄,因而也欲緩步起身行至靳清冽身側,起足之時卻又為椅凳所絆身形不穩。


    “小心!”靳清冽聞聲急步上前穩住江陵身形,小聲嗔道,“都說了你要格外小心的!”


    “你先前還說要來與我傾解苦悶,我本已做好準備隻等為你排憂解難,你卻反倒不說話了。”江陵卻隻一揚眉宇昂首一笑,輕籲一氣故作歎謂,“這卻是讓我滿腔熱血付諸東流了。”


    “你這人說話就不能正經一些!”靳清冽聞言終於將悲切之情深掩心底,後又攙扶江陵坐穩,自己方才扯過椅凳落座,“我剛剛隻是想起了我過世的娘親,心中很是酸楚罷了。”


    “你曾說過,你自幼於點蒼山上習武。如此說來,你和你娘都是點蒼派的弟子?”江陵似乎想要更多地了解靳清冽的前塵過往,這武功奇高的神秘少女卻仿佛有著難為人知的苦楚淒情。


    “嗯……”靳清冽點頭輕歎,“我娘姓虞,閨字楚慈,曾是點蒼掌門歸塵道人的嫡傳弟子。”


    “你的娘親竟然就是當年以輕功與劍術芳名鵲起的玉飛天虞楚慈。”江陵大為感歎卻又甚是惋惜,“虞女俠退隱江湖近二十載,但大多江湖中人談及她時卻仍舊深感敬佩,卻沒想到她竟已然過身了。這就難怪你身形劍法都會如此高強。”


    靳清冽卻搖了搖頭:“我娘在世時常說,我雖繼承了她的輕功身形,但劍術造詣卻並未大有天賦,至今無法領會點蒼劍法的高深精奇,隻得其形不得其神。加之我對敵經驗又很是欠缺,所以臨陣一般對手已然吃力,更不要提江湖中那許多絕頂奇人。”


    “清清,這你倒是不必自謙,你的功夫在江湖年輕一代的高手之中,已屬頂尖。”江陵此語倒是一點不似阿諛恭維,而是出自內心真摯讚揚,“那你的父親呢?恕我直言,我卻未曾聽聞虞女俠曾經嫁為人婦。”


    “我的父親……”靳清冽似是一聲囈語,卻又突然忿忿不平,“我隻恨極了這個忘恩負義欺世盜名的無恥之徒!當年我娘為了他能一舉成名,甘願匿跡江湖在他背後默默支持,可誰知他利欲熏心,為了功祿名望一己私欲,竟然可以不顧一切拋妻棄女,我沒有這樣的父親!”


    “清清……我本隻想同你聊聊生活瑣事,沒想到卻提起了你的心頭之痛,實在是我的疏忽。”江陵耳聞靳清冽情緒波動起伏似又怒火中燒,一時之間卻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隻得自顧一笑,“既是如此,那我們便不要提他。”


    “嗯……”靳清冽氣息漸緩,又是幽幽一歎,“我娘在世時仍舊對他深情不忘,也是如你這般說法,時常勸解我說不要多想,還總說他有難言苦衷,叫我不要記恨於他。”


    母親口中雖說不曾記恨父親,可要靳清冽心中承認卻比登天還難。“不說我了,說說你吧。”靳清冽急於轉換話題,“在你幼時,你的父親還在你身邊吧?你的母親也一定對你甚是疼愛。”


    “其實我……”江陵似乎略有遊移,最終卻還是淡然一笑,“我並沒有見過我的父親,我出世時,他已經音訊全無。母親產後危急,誕下我後不久也即離世。說起來,父親於我形同虛設,我卻似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多些。”


    “江陵……可你還有個姐姐,不是麽?”靳清冽向來自認身世淒楚,卻誰知江陵竟比自己更加悲涼,難道說眼前少年言行舉止中的淡然沉靜,卻全都不過是故作瀟灑的強顏歡笑!


    “是啊,幸而我還有個姐姐……”江陵一聲苦笑,而後沉默良久。


    夜靜更闌,靳清冽與江陵均是各自憶起了前塵往事,二人相對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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