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凜,滴水成冰。破裂殘敗的橋洞下卻燃起點點星火,排骨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餐飽食。他們將那條萬惡不赦的野狗逼至了絕境,排骨舉起手中的大石向野狗砸去,聲聲哀嚎下,野狗一命嗚唿。排骨踩踏過螻蟻,拍打過蚊蠅,但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為了活命而殺戒大開。“狗兄莫怪,是你罪大惡極不仁在前,便休惱我苦大仇深不義在後!”從今而後,排骨再不曾借詞開脫。


    “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排骨望著那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一邊啃著熱氣騰騰的狗腿,一邊又將剛剛撕下的一大塊肉擲了過去。


    火光對麵的孩子聞聲昂首:“瞎子,你就叫我瞎子吧。”孩子已不偏不倚將肉塊手到擒來。


    “我真懷疑你是真瞎還是裝瞎!”排骨頭迴領教聽聲辨位,借著火光仔細瞧著孩子的一雙盲目,確是渙散無神,“是人都有名姓的,瞎子算是哪門子的名字!”


    “排骨又算是哪門子的名字!”盲眼的孩子笑著迴激了排骨。


    “哼!”排骨一激即怒,“你聽好了,小爺姓陳,單名一個罘字!陳罘是也!”


    “好個陳罘,逐浪沉浮,我記住了。”孩子不卑不亢,將肉塊舉至麵前,“我也並非沒有姓名,我叫江陵。”


    “江陵?”排骨卻對孩子的名字嗤之以鼻,“一點兒也不好聽,還不如瞎子。”


    “是啊,所以你還是叫我瞎子吧。我也還是叫你排骨,這個名字接地氣多了。”孩子一笑置之,“待得你功成名就,我再尊稱你的大名。”


    “瞎子你等著,小爺總歸會有揚名立萬的那麽一天!”排骨豪言壯語指天立誓。然而幾日之後,他就遠沒有底氣再如此這般雄心偉誌,狗肉食盡,他們又一次朝不慮夕。


    “偷雞不成蝕把米!”排骨鼻青臉腫,一瘸一拐地穿梭於過往的人群。他本已得了手,卻仍然失了手。“不過就是兩個火燒!”他已在心裏無數次問候了那猥瑣小胡子的祖宗八十代!


    “喝雪水,住破廟。再這樣下去,你我遲早變成路邊凍骨!”排骨一邊謾罵,一邊強忍疼痛,用力剝掉了自己腳上的血痂。腳上舊痂剛祛,新血立時又一湧而出。


    “咳咳……你今天是怎麽了?”江陵已經聞到了排骨身上的血腥。這兩日來,他一直高燒未退。他們都病得很重,可他們身無分文,他們都還如此年少,可他們就要撒手人寰!


    “你是個瞎子,你看不到歲末年初,街上有多繁華熱鬧!各家各戶有多歡樂喜慶!”蒼天不公,人分九等,排骨義憤填膺,恨欲難平。


    “我們也去過節吧。”江陵掙紮起身。


    “你說什麽?”排骨不禁有些錯愕,瞎子本已一病不起。


    “我們也去過節!”江陵幹脆利落地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語,又在地上摸索著拾起了一根枯木,“就讓我這個瞎子也去見識一下城裏的歡愉氛圍吧。”


    天地風霜盡,乾坤意向和;曆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又是一年辭舊迎新時,北平城內的家家戶戶無不張燈結彩慶賞佳節。排骨與江陵隨著人潮湧入城中。


    “冰糖葫蘆!”排骨戛然止步,在林林總總的各色攤位前,卻偏偏駐足於生生滾起的糖水與吊人胃口的山楂。排骨垂涎三尺,下吧都似砸在了地上。


    熱鬧的大街上人聲鼎沸,往來的人群更是熙熙攘攘,江陵不得不緊緊地跟在排骨身後,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在摩肩接踵的連連碰撞間迷失了方向。然而排骨卻在此時突然地不隨以止,江陵足下頃刻踉蹌險些跌倒。


    本似努力體會著節日風情的江陵茫然失措:“怎麽了?”


    “冰糖葫蘆……”排骨擤了一把鼻涕,使勁咽下了口水,再難移步他處。


    “想吃麽?”販賣冰糖葫蘆的攤主是個眉目祥和的老頭,他眼瞅著這兩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小丐,一個跛足,一個目盲,竟然不覺心生了一絲憐憫之情。


    排骨目不轉睛地盯著老頭手中舉起的一串冰糖葫蘆,狠命地點了點頭,同時肚皮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響,他想吃,他當然想吃!他已不知惦念了這果酸冰甜的美味多少時日!


    “那就給你們吧。”老頭笑著將冰糖葫蘆遞到了排骨手中,“都是窮苦命啊!”老頭也不禁感慨生活的艱辛不易,眼前這兩個無依無助的孩子,或許今日他們還能借著天賜的食物苟延殘喘,誰知明天他們是否便因長久的饑冷而困死道旁!


    “給我們?!”排骨喜出望外,“謝……謝謝!”排骨竟然嗚咽。他早已不敢妄求施舍,他又如何能夠相信,他當真三生有幸,運氣似乎正在向他漸近漸攏。排骨發自內心感激這雪中送炭的老者,他記下了這沒齒難忘的恩情,也立下了出人頭地的誓言。他要在江湖中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縱使不做笑傲群雄的一方霸主,也要成為逍遙世間的不羈遊俠。排骨接過江陵遞迴的冰糖葫蘆,咬下最後一顆果實。


    這一次輪到江陵行而駐足:“我們到了什麽地方?”耳邊喧囂漸逝,身前人聲愈疏,他們一定遠離了繁複嘈雜的鬧市,他們行至了僻靜陌生的環境。


    “燕王府。”排骨仰首望著雕廊畫棟上威嚴莊重的牌匾,心生敬畏。他在北元的殘酷掠奪下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但燕王朱棣的數萬鐵騎卻誓死捍衛了一方疆土。所以他仍舊在北平頑強地活了下來,雖然依舊窮困潦倒,但卻再不必受戰亂之苦。


    “原來這裏就是燕王府……咳……”江陵眉宇微蹙,欲語還休,“咳咳咳……”隨之而來的一陣咳嗽,江陵頓時臉失血色。那美好的佳節與可口的食物似乎已令他渾然忘記自己的身體,他還發著高燒,當然,不僅僅隻是高燒。燕王朱棣,冥冥中操控著江陵注定不能訴於人前的命運,羈絆,早已自江陵父輩伊始。


    終於,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春日,排骨挺直胸膛昂首闊步:“我要到南方去,到溫暖的地方去,到不會下雪不會生凍瘡的地方去!”


    “所以你一定要去一個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的地方……”江陵摸到了排骨瘦弱的肩膀,欲言又止。


    “那或許以後也不會再見麵了吧。”排骨若有所思。


    “以後的事現下無謂強求,不如留待歲月隨遇而安吧。”江陵泰然一笑。


    “說得對,男兒誌在四方,再見了!”排骨也拍了拍江陵的肩膀,二人相忘於江湖。


    滾滾長江大浪淘沙,排骨用六年的時間馳騁江麵,終於不負當年誓言。直至六年後,排骨再次見到了那個兒時曾經與自己同甘共苦的莫逆之交。濤聲依舊人依舊,風雲易變心不變。江陵臨江而立衣袂隨風,排骨乘風破浪相視而笑。他們都還活著,雖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他們亦各自選擇了迥然相異的人生,但是為朋友,排骨也可以不問緣由兩肋插刀。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荊楚大地在多情光陰的浸染中毓子孕孫。


    楚臣屈原賦《離騷》:“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匆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以忠被饞,誌不忘君,心煩意亂,去住不寧,故曰騷也。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人世千年鬥轉星移。荊楚大地在無情風雨的侵蝕中巍然屹立。


    東吳周瑜戰赤壁:“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赤壁之戰,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周郎公瑾,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我也如先人登樓望遠,卻始終是無緣體會,何謂長河落日碧空遠影,何謂黃鶴西去雪點雲裘。驚世文豪東坡易雲,‘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看來人生大抵是如此,不過春秋夢一場。”江陵臨風慨歎,一樽還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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