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感壽限將盡,遂立遺詔:“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於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帝尤愛駙馬梅殷,私召囑之:“汝老誠忠信,可托幼主。” 後複出遺詔授之道:“敢有為天者,汝討之!”


    秦淮河畔,江川如畫,紫金山下,似錦繁華。五旬縱橫,八方雲動,刀鋒所向,誰能相抗!老人橫韁勒馬,嘯與天長:“予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初十,明太祖朱元璋崩,年七十一。同年六月,皇太孫朱允炆登基,號建文。建文帝令各地藩王繼續駐守藩地,皆不得入京奔喪。不日,天下大赦。


    這一月來,雷鳴與江陵二人各自休養,攀談甚歡,漸生相惜之感。雷鳴身強體壯,不足月餘,瘡傷便已結愈了七七八八,隻是江陵仍不時夜中深咳。雷鳴出身江湖,書雖讀的不甚許多,但走南闖北也算有所見聞。江陵雖然目盲,但談笑自若亦有遠見卓識,令雷鳴更生敬佩之情,卻也不勝唏噓。


    “英雄莫問出處……”江陵若有所思,“太祖生逢亂世微賤之家,亦曾遁入空門流浪行乞,豈料山窮水盡時的揭竿一唿,便造就劍舞飛沙半生戎馬,年逾不惑終現鴻鵠之誌,守土開疆四海來朝,縱享天下三十載,得致古稀方才龍馭上賓,莫非當真是天授王權……”


    此時牢內犯人散盡,獄間道路卻是陰晦泥濘,江陵目不能視,腳下已是踉蹌。雷鳴急道:“兄弟小心腳下,你且隨我。”


    江陵頜首低眉無奈一笑:“那就有勞大哥為我指引方向。”


    雷鳴並不甚曉何謂王權天授,總覺得有些神意,卻憶起年少時不知何處聽聞的秦末楚漢風雲:“傳言漢高祖劉邦為赤帝之子,太祖皇帝出身濠州鍾離,距劉公之沛縣不遠,想來開國辟世之人大抵相似。”


    “彼時烽煙四起群雄逐鹿,欲成帝業聲勢自不能少……”江陵淺笑未落,卻突然戛然而止,偏首駐足,耳側微動,唿吸欲急,隨即半晌沉默。


    “雷大哥還請先行。”再開口時,江陵語中竟現凜然肅殺之氣。


    雷鳴一怔,抬眼望去,牢內犯人均已作鳥獸散,三司牢內空空如也,唯獨此室囚門大開,犯人卻仍獨坐室中,雷鳴腦中卻隻迴響起那四字餘音:“行屍走肉……”


    雷鳴並非癡魯愚鈍之人,頓時明白江陵欲尋之人即在眼前,哈哈樂道:“如此數日,好不痛快,待我手刃無恥小人,他日江湖路上,再與兄弟把酒言歡!


    江陵亦報以感激一笑:“雷大哥保重,他日再會。”


    雷鳴心中隻得一個堅毅信念,為了任天長與長空幫,他指天誓日,他義無反顧!雷鳴大步流星,就此遠去。


    江陵耳聞雷鳴步聲漸逝,僅在須臾眉宇間似乎略現慰然之色。


    “曲非白。”江陵緩緩道來,無關悲喜。


    那徒具形骸的犯人依舊杳無聲息,麵壁僵坐,不明死生。


    “咳咳……”江陵幾聲輕咳,無顧他方:“長夜難明,匿身於此,不過貪得一時性命。”


    曲非白仍然是駭人的無動於衷,似已魂消魄喪,肉身與幽冥悚然的天牢和融一體。


    踏破鐵鞋,江陵本該百感交集。俯仰之間,他似乎當真有些掙紮,但最終卻還是欲言又止。


    “燕王有幾字與你。”江陵終是一語言盡,“夫懼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


    萬籟俱寂中,江陵垂目而立,不現哀樂,曲非白紋絲不動,闃然無聲,唯有生死兩音有如空殿絕響,直教人栗栗危懼,仿佛置身於十惡不赦者方入的無間地獄。


    亙久的沉默過後,江陵揚長而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為獨善其身,這大概是千百年來江湖人所遵循的第一準則。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若為以暴易暴,這也或許是江湖武林亙古長存的源之根本。


    江湖上有許多流派,交織白道黑道,縱橫武林綠林。這些門派有的互為盟友,同氣連聲,許的是唇齒相依,也有的互為世仇,對彼此嗤之以鼻,見麵就是未完的殺戮,但更多的時候,這些零零總總的勢力,還是寧願各自為政,老死不相往來。


    於是總有些自認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人時常問天,在這看似繁華寧靜實則波濤暗湧的人世間是否仍有浩氣長存?


    如果說有,那便是因為,江湖中還有一種人,天涯我獨行的人,沒有出身師承,沒有門派背景,可以突然出現,也可以瞬間消失,隻遺留後世一個永恆深遠的神話。


    任天長或許是這種人,是義薄雲天的俠者。


    雷鳴或許是這種人,是赤誠熱血的義士。


    那盲目的少年江陵,亦或許是這種人,是以緘默締造傳奇的人。


    花待擷無時無刻不想成為這樣的人。不擇手段除掉任天長,掌控長空幫,進而控製整個江北武林,花待擷步步為營,他已很接近成功的目標。


    花待擷命中注定不能成為這樣的人。他尚未除掉任天長,長空幫依舊有小股勢力奮起頑抗,江北眾多大派仍然有許多人不將他花待擷放在眼中,花待擷步步驚心,他離成功的目標還很遠很遠。


    所以花待擷決定依附更為強大的勢力,作為自己實現野心的籌碼。


    月已高升,流水依舊,在這千年古城的另一角落,一條僻靜的小巷中正自幽幽轉出一個人影。月光打在潮濕的青石路上,使得拉長的人影也不時泛出點點銀光。這是一個清臒斯文的少年,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素衣樸實無華,尚有斑斑血跡,步履中卻流露出一種高潔自傲的氣質。他行的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緩慢。


    少年就這樣緩慢的前行,神情淡漠的讓人瞧不出一絲喜怒哀樂。蒼涼的月光映在了少年清冷的臉上,不知他是否也已感受到月光的浸潤,唯獨那一雙有韻無神的眼睛蒼茫望向遠方的夜色。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不知怎的,江陵突然想起了這首早已唱至街頭巷尾世人皆知的相見歡。小樓昨夜又東風,南唐轉瞬已亡數百年,宋歿元覆,乃至明初,朝代幾番更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南唐後主李煜的春花秋月逃不過江水東流,夢迴鳳閣龍樓,故國不堪迴首,玉樹瓊枝,往事不知多少。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江陵似乎已可肯定,急風驟雨之間,這裏就即將發生一場慘絕人寰的廝殺,風中,也似乎有了血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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