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舊雷聲滾滾,少年的聲音卻字字句句異常清晰。


    他肅然看著自己的母後,字字鏗鏘堅定:“他們都是追隨父皇,打下大漢天下的重臣,一定會忠於大漢江山!會盡心輔佐兒臣!”


    “他們忠於的是你父皇,並非是你這個羽翼未豐、什麽政績都尚未做出來的少年郎!”莫紫嫣疲憊地抬了抬手:“母後累了,你迴去吧……”


    看到母後閉上眼眸,單手撐在眉心,已然下了逐客令。劉盈遲疑了半響,才向殿門走去。


    可是走了幾步,他卻突然頓住。


    少年陡然轉迴身子,走到案幾前,噗通就跪了下去,帶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勢,一字一頓地道:“兒臣身為皇帝,卻沒有任何權利行使皇權,這樣的皇上做的真窩囊!既然如此,請母後允準兒臣讓賢!”


    閃電如火舞銀蛇,猙獰地撕裂了漆黑的夜幕。


    大漢皇宮最高貴的椒房殿內,陡然冷對的氣氛,壓抑地讓人恐懼。仿佛空氣都被凝滯,所有的侍從站在殿外,落針可聞的靜默,屏住了所有人的唿吸。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兒臣知道!若不能掌管父皇的江山,兒臣願將皇位讓出!讓給兒臣的皇弟趙王劉如意,或者代王劉恆,隨便什麽人,都比兒臣更適合坐這皇位!”


    “混賬!”


    終於被激怒的大漢皇後,抓起一卷竹簡就猛然擲了出去:“不爭氣的東西!”


    竹簡不偏不倚打在劉盈的臉上,登時有血漬滲出,少年帝王倔強地咬牙支撐著疼痛,半響後,他突然痛苦地笑了。


    “嗬嗬嗬嗬……”


    莫紫嫣起身的時候,身形微晃,眼前一片眩暈的漆黑,可是她雙手撐在案幾上,還是強迫自己穩穩地站住了。


    “盈兒,”她看著自己兒子的臉破了皮,她知道那一下打重了,她的心很疼。她深深唿出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盈兒,你可知道,你的皇位,是多少人付出了生命和鮮血,才保住的?是踩著多少人的白骨忠魂才坐上的?為了你坐上皇位,母後又忍受了多少磨難,你都知道嗎?你竟說出這種不負責任、大逆不孝的話……”


    “兒臣不知道!”劉盈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的母後:“難道做皇帝,就是兄弟相殘嗎?就要將親情全部抹殺嗎?若是這樣,兒臣情願不做皇帝!”


    小雅一直在殿外守著,看著殿內的母子二人爭執到這般境地,趕忙入殿一把上前拉住劉盈,搖頭道:“皇上,皇上您別說了,太後都是為您好。”


    少年帝王憤憤不平,甩開了小雅的手,他上前兩步,冷冷對視著母後,揚聲道:“母後,您太狠心了!兒臣不明,您為何對一隻狗尚能寬愛仁慈?對一個外來的燕辰,更能一再寬容?卻對兒臣這般殘忍!兒臣在您心裏,還不如一條狗!不如一個外人嗎!”


    “你……!”心肺俱裂的女人,終於站立不穩,她以手扶住額頭,閉著眼眸才慢慢地坐了下去。


    小雅見狀急忙跑過去:“太後……”


    小雅趕忙為莫紫嫣梳理順氣,又迅速斟了盞熱茶。


    溫熱的茶水入喉,她卻分明感受不到半點溫暖。從心到肺,全身的血液一滴一滴的好似被凍結的雪粒子,徹骨的冰寒,一陣一陣地湧上來,又迅速地蔓延擴散,直到寒透了全身的每一寸肌膚。


    小雅趕忙對劉盈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迴去,劉盈沉吟半響,最後歎了口氣,拱手道:“母後保重身體,兒臣先告退了。”


    看著少年帝王決絕離去的背影,小雅不禁搖了搖頭,心疼地安慰道:“夫人,皇上年輕不懂事,等他長大了,會理解您的。”


    會嗎?真的會嗎?


    劉盈小的時候,她一直為了報仇,忽略了他的成長,也因為他是劉邦的兒子,而不願麵對。後來,空靈子道長點醒了她,他說:若項王為了你的兒子放棄這世間的一切,你又有什麽不能放下?


    迴宮之後,她一直盡力彌補。大仇已報,她今日的一切努力,隻是希望在她的羽翼下,這個孩子能健康而平安地長大。


    “小雅……”女人顫抖的伸出手,緊緊抓住小雅的手,手心一片冰涼。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她需要依靠,她需要支撐,否則她不知道,她還在這樣辛苦地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麽?


    “夫人,您的手怎麽這樣涼?小雅去傳太醫。”小雅急迫轉身,卻被女人緊緊拉住。


    “我這半生,為了丈夫,為了兒子,一路披荊斬棘,從未過過一日安穩日子。”眼淚從美麗的麵龐劃過,憔悴的容顏蒼白如雪:“可到頭來,丈夫死了,兒子怨恨……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誰……”


    “夫人,”小雅慢慢地俯身,用絹帛擦拭著夫人的淚水:“大王是輸給了天命,皇上是錯生在帝王家,這些都不是夫人的錯,是小雅的錯。”


    小雅突然跪在地上,眼淚也奪眶而出:“皇上的親生父親和母親,本是對立的仇敵,麵對這一切,他要站在誰的一邊呢?如果當年,小雅沒有阻止夫人打掉孩子,也許今日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那麽,夫人早已經隨大王迴江東了,你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是小雅的愚蠢造成的,是小雅對不起夫人。”


    雨仍在繼續,天雷滾滾,絲毫不會眷顧人間的悲哀。當年,就是在這樣的雨夜,莫紫嫣想要親手勒死腹中的胎兒,卻最終,還是看著他降臨世間。


    ……


    大雨滋養了幹涸的眾生,滋養了世間萬物,卻也會成為泛濫的災害。


    一夜風雨之後,長安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下了今日的朝議,陳平收到了一個陌生的小太監送來的信條,在無人的角落裏展開一看:“夜,永巷,等你。”


    陳平迅速將小小的布帛收了起來,麵色雖然沒有任何的波瀾,心裏卻湧出厭惡的煩躁。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為那一晚酒後去找戚懿發泄,而耿耿於懷。當然,他並非是自責於對戚懿的辜負,而是厭惡自己又碰了她。


    在他心裏,戚懿是肮髒的。每一次,像個野獸一樣的在那個女人身上發泄完,他都覺得自己仿佛是人麵獸心的偽君子。每一次看到那個女人,都在提醒著他,他是一個擁有肮髒靈魂的人。


    該如何解決掉這個女人呢?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陳平一路思忖著,該如何應付戚懿那個麻煩的女人?卻在走到宮門口的時候,接到太後身邊的內侍傳喚,要他入後宮議事。


    而長樂宮的椒房殿內,宮中一名資格最老的內侍,正在向皇太後匯報一則近日來宮中的負麵傳聞。


    最近後宮的下人們都在私下議論一些事情,說太後本是從前的楚國項王夫人,後來勾引先帝做了大漢皇後,並且還跟匈奴單於之間有不清不楚的關係。就連,戚夫人腹中的皇子,也可能是太後下毒手做掉的。


    陳平到達椒房殿的時候,正聽到老內侍對著軟榻上閉目養神的高貴女人,一一述說著這些傳聞。身後的侍女,為女人輕輕扇著竹扇。


    見到陳平站在殿門口,老內侍的聲音微微一頓。


    “接著說。”大漢太後的聲音,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然而她僅僅是闔目躺在軟榻之上,還是讓老內侍不禁脊背一寒,因為太後的麵容越是沉靜,越是沒有人能揣測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宮人們還說,說先帝是被,是被太後……”


    老內侍小心再小心地稟報著,但是他每說半句話,都警覺地看向軟榻上的女人有無細微的表情變化,終於在太後的一聲悶“哼”之後,噗通就跪在地上,聲音已大顯顫抖:“奴,奴才知罪……”


    大漢太後緩緩睜開雙眸,淡淡道:“你退下吧,王福栓,宣陳平。”


    “諾。”老內侍與王福栓幾乎同時應聲,內侍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女人的聲音並不大,然而作為後宮總管的王福栓依然在殿外聽得真真切切,王福栓微微躬身,輕聲道了句:“丞相請。”


    陳平斂了斂衣裝,便邁入大殿。女人已經坐了起來,小宮女趕忙奉上香茶。


    “微臣,見過太後。”陳平見禮道。


    “嗯。”莫紫嫣接過茶盞,卻並未抬眸,聲音依舊平淡的不帶任何情緒:“你都聽到了?”


    “臣,聽到了。”陳平沉聲道。


    茶盞的蓋子,一聲一聲地過濾掉漂浮的茶葉,也過濾著老內侍方才所稟的那些傳言。


    能散播此等謠言的人,當然隻有一個。莫紫嫣從現代而來,始終對古代的女子多了一分憐憫和同情,尤其是看到許多十幾歲的女孩子,就要嫁人為妻為母,一生的命運隻依附於一個男人。嫁對了,或許一生平安,嫁錯了,就葬盡一生希望。


    所以,身為女人,她始終不願對戚懿趕盡殺絕。可是,有的人,你給過她機會,她卻永遠不懂得知足、不會悔過,甚至一再觸碰她的底線。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姑息。


    茶盞被放在案幾上的聲音,發出叮當的聲響,陳平微微一愣,心下覺得不妙。


    “關在永巷這麽久,反而沒有半分悔改,愈發得變本加厲,是覺得哀家太過心慈手軟嗎?”


    女人閉著眼睛揉了揉有些酸脹的太陽穴,當她緩緩睜開雙眸的時候,明亮的目光那般懾人:“交入廷尉府,將她的罪過一一查實,定罪。”


    陳平一怔,如果從前是將戚懿關入冷宮,還不能對他構成威脅的話,那麽一旦交入廷尉府審查所有的罪證,戚懿就是必死無疑,那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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