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足東永巷的戚夫人,用身上僅有的飾物,買通了送飯的老嬤嬤,請她幫忙傳話給張英來見一麵。


    自打她被禁足,張英不曾來探過一次。


    宮廷之中,永遠不缺趨炎附勢之人。


    漢帝昏迷,皇後掌控後宮,張英又豈會去理睬一個被幽禁永巷的棄妃?


    然而見證了皇後的大起大落之後,張英也懂得風水輪流轉的道理,況且戚夫人身懷龍嗣,如果有一天就憑這個龍嗣而翻身,那他今日的置之不理,也是大罪一樁。所以,他也並不會將事情做絕。


    深夜幽幽,張英悄然潛入永巷,憑借禦前大總管的威勢,在永巷也還是能尋得一絲方便。


    “張總管,你可來了。”戚懿隔著窗子,輕聲道。


    “夫人您有話就快說吧,如今情勢危急,奴才實在不能久留。”


    聽著張英滿不耐煩的語氣,戚夫人真想上去狠抽這個狗奴才。當初在滎陽,是她把張英介紹到劉邦身邊做事,大漢建立,又助他成為漢宮大總管。曾經,他對自己如何諂媚逢迎?世態炎涼,她如今隻不過暫時失勢,這奴才就恨不得立馬與她脫淨關係。


    哼!等著吧,等本宮翻身,你們給本宮的苦,本宮必百倍奉還!


    壓下性子,戚夫人道:“張總管,本宮想與你聯手,事成之後,你依然是後宮的大總管。”


    張英甩過淨鞭,麵上頗有為難之色:“哎呦夫人啊,不是奴才不與您合作,是奴才有心無力啊,如今這後宮是皇後娘娘坐鎮,那鐵腕您也不是沒領教過,奴才是不敢造次。”


    “別跟本宮說其他的!本宮這些年做的事情,你張英一樣沒少參與過!就說說空靈子的事,當日若非你幫著媚夫人查到了項羽的牌位,空靈子也不會死。你說這樣的事情,皇後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聞言,張英神色倏然慘白。


    戚夫人道:“聽說陛下的身子怕是熬不過幾日了,若是太子登基即位,皇後可就是太後,張總管覺得你還能安坐這大總管之位嗎?當然,你也許想著告老還鄉,可皇後會真的放過你嗎?”


    “與本宮合作,你好,我好,大家都會好。”


    她說的不錯,當年她暗中所做的那些事情,他幾乎都參與了,皇上一旦駕崩,將來皇後做了太後,必然會找他清算老賬。不說別的,單是空靈子這筆賬,皇後就不會放過他。


    沉默少頃,張英問道:“夫人想讓奴才如何配合?”


    戚夫人將計劃與張英說了一遍。


    張英一愣:“可是灌嬰大人,已經被皇後調離長安城了。”


    “那你就要想辦法通知他啊。”戚夫人最後補充道:“張總管,咱們可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蚱蜢,有本宮的,就有你的。本宮若是摔下來,你也就完了,是不是?”


    “夫人所言極是,奴才盡力。”張英躬身道。


    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二十五,長樂宮椒房殿內。


    侍女端著早膳進來,一入殿便道:“娘娘,奴婢方才聽說,昨晚上陛下醒過來了。”


    “醒了?”正由小雅伺候著,對鏡梳妝的女人麵色微怔,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平靜的麵容有一絲久違的表情:“醒了為何無人來報?”


    “奴婢聽說是陛下醒了之後,含混說了兩句話就又睡過去了。今兒早上,蕭丞相領著太醫院的眾位太醫去會診,說陛下的心脈有了起色,有好轉跡象,說不定這兩天就能醒了。”


    小宮女放下早膳,又道:“哦,太醫還說,隻要陛下靜心調養,不再受刺激,能康複也說不定呢。”


    小婢女歡快地敘述完,便去開窗透氣。


    女人緩緩地蹙眉:他的生命力,真能如此頑強嗎?


    暗雲翻滾的天際,寒鴉列隊飛過長空。


    “哇,哇……”


    “娘娘您看,這麽多的烏鴉成群結隊的向西邊飛去了。”婢女好奇地望著窗外:“咦?奇怪,好像是朝著未央宮的方向去了呢。”


    小婢女自顧自地說著,突然就蹙起眉頭道:“烏鴉,會不吉利誒。”


    她無意之中說完,頓時覺得闖下口禍,忙跪地道:“皇後娘娘饒命,奴婢亂說的。”


    莫紫嫣淡淡地擺手,婢女趕忙起身,退到了一旁。


    “烏鴉?”女人心底一動:不再受刺激?靜心調養?


    小雅為女人插上金步搖,看著鏡中的高貴女子,柔聲道:“娘娘,今日選紅色朝服吧?”


    小婢女自知方才說錯了話,這次很有眼力價的,趕忙選出一套紅色的朝服,迎合著道:“是啊娘娘,您這身裝扮,配小雅姑姑提議的紅色朝服正合適呢。”


    坐在鏡前的女人,緩緩拔下了金步搖,曼聲道:“小雅,去拿本宮那件白衣。”


    小雅眉頭一蹙,旋即對婢女吩咐道:“你下去吧。”


    “諾。”


    見婢女依言退出,小雅躬身道:“夫人,小雅知道您素愛白色,可這白色是宮中大忌啊。”


    “無妨,去拿吧。”女人沉聲道。


    “噯。”


    取出那件夫人最珍貴的白色曲裾,小雅心情沉重。從烏江迴來的路上,夫人曾告訴她,這件衣服是十六年前,夫人與大王初見之時所穿的。


    而女人卻從一個精致的檀木首飾盒中,取出一支蝴蝶玉簪子,那簪子的樣式極其簡單,她卻愛不釋手的在手心裏摩挲輕撫。


    大王,保佑我,一舉成功!


    她抬眸對著銅鏡,將蝴蝶玉簪插入垂旋的墨發中。


    ……


    未央宮宣室殿的龍塌上,昏迷多日的大漢帝王,緩緩地睜開沉重的雙眸。


    他慢慢巡視空曠的寢殿,恍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半生的經曆,重又在夢中走了一遍。


    從多年前,在沛縣初見那個女子,那個一眼驚情的女子;到後來他私放徭役,斬白蛇起義;再到追隨項羽抗秦,被楚懷王封為沛公;後來的滅秦入關中,鴻門宴九死一生;被項羽封為“漢王”入巴蜀封地;封韓信為大將軍,東出滅三秦;聯軍入彭城;楚漢相爭;


    再到項羽烏江自刎……


    最後……


    他終於建立了萬世矚目的大漢皇朝,稱帝,立後,剿滅異性諸侯……


    夢境重現當年,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睜眼的一瞬,十六年恍若煙雲浮過。


    “朕,睡了多久……”他緩緩地問道。


    然而他等了許久,卻未等到有侍者應聲,不悅張開幹裂的唇,再次喚道:“來人……”


    依然無人應聲。


    這些個狗奴才,難道朕睡著,他們就敢偷懶不守龍寢嗎!


    他想起身喊人,無力地翻過癱軟的身子,卻赫然看到,一襲白衣仙女,坐在雲霧繚繞的對麵。


    她雲發披肩,悠然闔目,盤膝靜坐。


    謫仙般的氣質,恍若多年前的初見,卻正是夢中的女子。


    十六年歲月流離,彈指匆匆過,世間的一切都在變,卻仿佛隻有她的“美”,可以永駐。


    依舊是當年初見一般的,驚心動魄。


    “嫣兒……”他聲音哽咽,動情地喚道:“是你嗎?”


    女子緩緩睜開雙眸,幽幽沉聲道:“陛下怕是忘了,這世上早就沒有什麽‘嫣兒’了。”


    大漢帝王用力擠了擠眼,視線更為清晰,他確定:“你就是朕的嫣兒!”


    女子悠然伸手,從旁的案幾上拿起一卷竹簡,緩緩展開,曼聲讀到:


    “肅雍德茂,溫懿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皇後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豈易哉!唯呂氏,為後宮之表率,乃可當之,今朕親授金冊鳳印,冊立為大漢皇後,為六宮之主。”


    她的聲音,恍若冬日的白雪,靜藹紛紛,淒美飄落,沉入人的心底,驚起一片漣漪。


    讀畢,女子將竹簡重重扣在案幾上,那聲音竟是嚇得才蘇醒的帝王渾然一抖,與她輕柔飄渺的聲音格格不入。


    她的聲音驀然冷絕:“那個叫莫紫嫣的女人,早在七年前,就追隨她的丈夫去了……”


    她又轉而為笑,沉靜的麵容卻含著刀子般冰冷的目光,補充道:“在,烏江。”


    他記得,當年他為讓她做皇後,將她作為“莫紫嫣”跟項羽有關的一切身世,全部在史官筆下一筆抹去,不留一絲痕跡。


    為她改名“呂雉”,並在呂家族譜上,重新製定她的出生年月。


    而“雉”之一字的由來,是他心底難言的私心:雉,是一種鳥的名字,善走,卻不能久飛。便如他深愛的女人,就是那隻曾經從自己身邊飛走,卻又輾轉飛迴,終於歸向他手心的小鳥。他希望,從此以後,她永遠都飛不出他為她所築的大漢皇宮。


    “嫣兒……你這是何意?”大漢帝王直覺得腦中一片轟鳴,他扶住額頭,緊緊蹙眉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你到底在說什麽?”


    女人輕輕一笑,眼底的冰寒懾人,一字一頓地道:“莫紫嫣是西楚霸王項羽的女人,她早在七年前,就已經死了。陛下您的大漢皇後是呂雉,怎麽陛下忘記了?要不要臣妾翻開史官的記載提醒您?這世上隻有呂雉。隻怕千秋萬世,史書上也尋不到關於莫紫嫣的任何記載。”


    “項!羽?”大漢帝王麵色驟然大變,一把扯開身上的錦被,憤然大怒:“不要跟朕提那個死人!”


    死人?這一“死”字,便如鋒利的刀子,狠狠剜入女人的心。


    是的,死人!可又是誰,讓她與他生死相隔?


    女人壓住心底的痛,輕笑:“人誰無死?陛下又豈能永生?”


    “放肆!你這麽說是何意?”大漢帝王顫抖著指向女人,頭痛欲裂:“這麽多年,你竟還不忘他!……還不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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