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前朝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對龍金寶座上的帝王,齊齊跪地行禮。


    “眾愛卿平身。”


    從皇上出征代國,到重傷迴朝,這還是天子迴宮之後的第一次上朝,加之此前灌嬰與夏侯嬰等人的聯名參奏,朝臣們都心知,今日朝堂之上必定有大事發生。


    偷偷潛藏在後室的戚夫人,滿麵春光,極有信心地在等待今日改天換日的結果。


    大漢帝王微微抬手,沉聲示意,便見宣旨官,展開竹簡,宣讀“廢立太子詔書”。


    “太子劉盈雖仁孝,然剛毅不足,恐無法傳承朕之江山,難為上天牧民。朕思慮再三,皇子劉如意在眾皇子中最為類朕,堪稱皇子之楷模,深肖朕躬,必能繼承朕誌。著——廢去劉盈太子之位,立劉如意為太子。欽此。”


    這是古往今來,並不多見的廢太子與立太子的奏簡同時進行,也是陳平費盡心機所寫。這個廢立同時並存的詔書,陳平寫的極有水平,不但說明了太子劉盈仁孝,無犯錯卻被廢。陳平筆下,僅僅一個“類”字,更說明了是皇帝一意孤行、偏愛之下的決定。


    劉邦這個決定雖然很堅定,但是他下的卻草率,他隻想廢掉劉盈改立劉如意,卻沒有與群臣商量。改立太子所能找出的理由,也僅僅是這個孩子最“像”他。


    朝堂之上頓時一片嘩然,議論之聲此起彼伏。


    對於朝臣們來說,此前莫紫嫣和陳平所各自掌握的朝中勢力,已經有一定的力量和話語權,而戚夫人素來與前朝無甚往來,無論出於忌憚和依附於莫紫嫣的勢力也好,還是出於戚夫人無法對他們的未來形成保障的考量也好,他們必然不會冒險去支持一個與自己並無往來的後宮夫人。


    且皇後手段,人人皆知。這不但是皇家太子之爭,更是朝堂上的勢力之爭。


    很快,便有朝臣義正言辭地出列,聲淚俱下地請求陛下收迴成命,且言:“陛下,太子本無錯,仁孝是優點,怎可成為被廢儲君之位的理由?”


    “陛下,太子乃一國之本,關係國運命脈,怎可輕言廢棄?”


    一時間,有一半的臣子,都在苦苦力勸:“陛下三思,絕不可廢掉太子。”


    大漢帝王頓覺頭痛纏身,沉重扶額。後室中的戚夫人,有些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來,恨不得衝上前殿。


    見劉邦有動搖的想法,灌嬰登時出列,一句話就將眾人的反對之聲堵了迴去。


    灌嬰道:“太子的母後,我大漢國當今的皇後娘娘,如今人在舊楚國之地盤旋,而遲遲不肯迴宮。請問諸位大人,可知皇後娘娘有何意圖?”


    灌嬰這一番話,的確讓眾人陷入尷尬的境地,無力反駁。


    灌嬰字字鏗鏘地道:“這分明是意圖不軌!太子有這樣的母親,誰人敢把大漢江山交給他?”


    兩方勢力,兩方論調久久僵持不下,劉邦緩緩開口:“朕今日並非是與朝臣商量!朕的江山傳給誰,是國事,也是朕的家事!朕意已決,退朝!”


    大漢帝王緩緩起身,遠處卻陡然傳來一串渾厚的笑聲。


    “哈哈哈哈!身為天子,一國之君,有何事是絕對的家事?坐上江山之人,一言一行,一個決定,都應以天下、以萬民為首要!”


    那聲音渾厚、激昂,明明是從遠處傳來,可是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的傳入大殿。若非有深厚的功力,不可能有這樣的力度,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四位銀發白衣的老者,沉著步上台階。


    四翁在大殿門前被侍衛攔阻:“來者何人?”


    一名身背長劍的老者,朗聲一笑:“商山四皓求見皇帝陛下……”


    “商山四皓?”眾人皆驚怔在當場,紛紛議論道:“那不是陛下尋找多年都無果的隱士嗎?為何會突然來此?”


    陳平黑眸一亮,趕忙上前道:“陛下,商山四翁隱居多年無人能尋,此番卻突然求見陛下,必是上蒼之意。”


    商山四皓中的夏黃公,便是曾經點播張良,並將《太公兵法》贈與張良的黃石公,也是當年莫紫嫣在鴻門宴上就曾提到的奇人。他曾輔佐周天子與秦始皇,卻終因周朝氣數將盡、秦朝又焚書坑儒,而兩次離開當權者。


    四皓之中的甪裏先生,東園公、綺裏季,都是隱居多年的高人。劉邦建漢之後,曾先後幾次派人去關中之內的商山尋找,卻苦尋無果。


    這本是劉邦多年來,一直求而不得的一塊心病。


    “快請!”大漢帝王從驚怔中迴過神來,迅速斂容,竟是從上座親自走下來迎接。


    四翁被迎進殿中,大漢天子卻率先深深鞠上一躬,聲音裏難掩激動之情:“久聞四翁大名,朕多番相請,卻苦尋無果,想不到今日,竟而有幸得見四位長者。”


    四人齊齊迴禮,夏黃公笑道:“久聞陛下謙恭仁義,今日亦有幸得見,願陛下鴻福齊天,江山萬年。”


    “哪裏哪裏,四老德高望重,子房曾多次向朕提及,是朕無能,無法請到四老。”劉邦趕忙道:“來人,快為四位長者賜座。”


    四皓紛紛落座,劉邦則迴到上座,謙恭地問道:“敢問四老今日前來,可是有要事?”


    “當然是有要事了!否則我老人家為何下山,跑到你這猴不拉屎的地方!”綺裏季迴道。


    此話一出,眾人皆愣在當場。心中都對德高望重的賢士,有了新的定義。


    灌嬰本就怪這四個不速之客打斷了他的計劃,雖不明四人真正來意,卻也暗暗嫉恨。此番見綺裏季說話如此不著調,他冷冷瞥目,嗤笑一聲道:“本以為商山四皓學識淵博,沒想到說出的話卻如此荒謬,竟似三歲娃娃!”


    “我老人家說錯了嗎?本來就是猴不拉屎的地方啊!”綺裏季雙手撫平他礙事的長白眉毛,努嘴道:“因為猴子,根本進不來啊!”


    滿朝文武聽聞這個解釋,簡直是哭笑不得,有的實在憋不住了,忍著嗤嗤笑出聲來。


    劉邦沉聲訓斥道:“不得對四位前輩不敬!”


    “諾。”灌嬰很不服氣地拱手領命。


    甪裏先生起身,拱手一禮道:“綺裏季一向是口沒遮攔,陛下莫怪。”


    “無妨,無妨……”劉邦道。


    甪裏先生繼續道:“吾等之所以入宮求見陛下,隻因老夫前日夜觀星象,星相顯示大漢東宮有難。東宮乃主太子之位,東宮有難,寓意大漢江山不保。”


    “哦?”陳平趕忙接話道:“老先生,所言當真?”


    “不錯,”甪裏先生捋著銀白長須,肯定地道:“若老夫所料無差,今日這朝堂之上,當是為廢太子一事而爭論不休。”


    灌嬰麵色一暗,旋即道:“我等的確是為此事爭論,吾皇陛下有廢太子而新立之意。但這不能表明,老前輩就能未卜先知,幾位來得這樣巧,是受人之邀也不一定。”


    “哈哈哈!”甪裏老先生灑然一笑:“老夫四人隱居避世多年,從來不以名利出世,車騎將軍以為,何人之言能說服吾等出山?何人之利,又可大於當今聖上?”


    一番話,讓灌嬰登時無言以對。車騎將軍,是灌嬰因消滅陳豨和英布叛軍有功,劉邦給其的封號。他本想說,商山四皓是受人利益之邀,今日才會突然出現。卻不料被對方一句話,就問得啞口無言。更想不到,這老翁一眼就能辨識出他是灌嬰。


    劉邦覺得此話非常有道理,若是四人為名利而來,當年他放出話去,能請到四人者重重有賞,誰又能給得出比天子還大的利益?


    清了清嗓子,劉邦道:“您就是善觀星象的甪裏先生嗎?失敬失敬。實不相瞞,朕的確有改立太子之意,朕的長子劉盈仁孝有餘,卻優柔寡斷,朕恐百年之後,他無法將大漢江山發揚光大,因而才萌生改立之意。”


    甪裏老先生聞言一笑,卻道:“敢問陛下,可還記得當初‘自稱不如大漢三傑’的話嗎?”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張良;鎮守國家,安撫百姓,不斷供給軍糧,吾不如蕭何;率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位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這是在大漢建立之初的慶功宴上,劉邦對眾朝臣所說的一番話。甪裏先生這一問,讓所有人都迴想起了劉邦當時的那段話。同時,也暗讚商山四皓的博聞廣識,竟然對他們本不在當場的事情了如指掌。


    “朕記得。”上座的大漢帝王沉重點頭,歎道:“論謀、論兵、論治國之道,朕皆不如子房、蕭何及韓信。”


    “陛下謙虛。”甪裏老先生仍然溫和一笑:“然而,坐擁天下的卻是陛下您。陛下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麽嗎?”


    劉邦緩緩搖頭,認真地聽著甪裏先生的分析。


    “首先,是因為他們沒有帝王之相。次之,能坐江山之人,懂得用人,遠比自己學識豐富更為重要。陛下謙虛,廣納人才;然而太子仁孝,聰明好學,他能繼承陛下之仁,便不愁江山不穩。”甪裏老先生最後補充道:“故而,若論眾皇子之中,最類陛下之人,乃是當今太子。”


    甪裏老先生並沒有談及三傑的現狀,而是選擇了避重就輕的談話技巧。張良早已隱退,蕭何卻因貪汙入獄,韓信因謀反被誅。若大漢天子,被當場問及那三傑與他現在的關係,他真不知該如何迴答?


    而這樣的一番話,讓劉邦非常讚許,也心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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