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她的聲音堅定,溫柔,卻又凝著心如刀割地疼惜。


    廝殺中的王者,高大身形陡然一凝。


    “嫣……兒……”


    他緩緩迴身,那一眼恍若隔世的迴眸,當四目相會,交錯間,竟是那般沉重。


    雪花飛揚,飄飄颯颯,耳邊的風聲凜冽唿嘯,然而他們卻聽不到除彼此以外的任何聲音。


    滿臉髭須淩亂,麵容頹然的男子,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她望進他疲憊的眼底,此刻早已疼入她的心骨膚髒、四肢百骸。兩年多不見,他的眼角已添了細細的紋路,卻絲毫不減他的絕代風華和渾然天成的王者之氣。


    而他赤紅乏憊的雙目,卻在看到白衣女子的一刻,變得那樣深情如水。仆仆風塵送來衣袂飄飄的她,翻飛的白色曲裾,將女子清麗的容顏和身姿映得清臒無比。


    一瞬間,好似迴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她一身白衣,輾轉驚魂,驀然跌撞入懷,卻從此命運相刻,他以為他能護她一世安虞,不想竟累她半生漂泊……


    他眼中淚光閃動。


    幾名漢軍趁機向王者長劍刺來,其中一名漢軍,更是借其不備以長戟挑開了他的頭冠,王者如墨的墨發瞬間披散開來,如一頭震怒的雄獅,在風中狂嘯!


    就在這時,三名漢軍大將同時揮起長戟刺向他,鮮血噴湧如注……


    “啊……!”


    一聲獅吼般的咆哮震徹山穀,王者揚甩高貴的頭顱,颯颯風起,撩撥萬千青絲,將他的冷麵遮住。隻那寒眸一閃,竟將躍躍欲試的漢軍嚇得身形俱顫。他握住探入身體的長戟,一腳踢飛那漢兵,旋身一轉,又一劍劈碎了向他刺來的三人。


    眼見著越來越多的漢軍驟然蜂擁而上,莫紫嫣大喝一聲:“住手!”


    “我奉漢王命而來,你們都退後!”


    漢軍正與那王者瘋狂廝殺著,如今數萬漢軍對他一人,縱使他有捭闔天下的威猛,卻也難以一人之力衝出重圍。這樣的機會失而不還,即使被西楚霸王的氣勢所攝,卻是沒有人肯退後寸步,放棄這“取頭功”的機會。


    在他們看來,哪怕耗著,耗到那西楚霸王血盡而亡,他們也要耗到最後一刻的勝利。


    莫紫嫣疾步衝上前,猛力奪下一名漢軍手中的劍,指向萬千漢軍,她大斥一聲道:“誰若抗旨不遵,我就要他立刻死在這劍下!退後!”


    嬌弱的女人,在這一刻,眼中有仇恨的鋒芒,激蕩的如火如冰!


    她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這般大的勇氣!


    眾人見狀,怔怔然看向彼此,而後,猶猶豫豫著向後退了五丈。


    她凝著他,觸目所及,遍身傷痕,鮮血淋漓,眼底的淚便如決堤之江水,再也止抑不住地奪眶而出。


    她奔跑過去,將他扶到一棵大樹下,慢慢坐了下來。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揪住,撕裂成一片一片:“大王,你受傷了……”


    他靠在樹上屏息提氣,試圖讓血流的速度慢一些,好不讓她覺察出傷重的程度,隻是看著她安撫地笑著。


    那古銅色沾滿血漬的手,此刻無比溫柔的輕輕撫上了她美麗的臉龐。她分明看到他眼底強忍的淚光,然而他卻對著她強顏歡笑。


    “傻丫頭,戰場殺敵,這點小傷在所難免,不妨事的。”他摩挲著她的臉,目光裏是無盡地寵溺,又是無盡地疼惜:“隻是,我實在不該見你的,我不願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她迅速用力扯破自己的衣衫,掏出袖帶中的止血散,敷在他腹部剛被穿透的傷口上,而後迅速地包紮。


    他握住她的手,沉聲道:“不妨事的。”


    她抬起頭,又擦著他血漬斑駁的麵龐,沉聲問道:“如果我不來,大王是否會舍我而去?”


    “我……”他望著她,卻無語凝噎,隻是青紫而幹裂的雙唇無聲地顫了顫。


    她的手緊緊握住他那雙溫暖的大手,那雙曾經為她遮風避雨的手,淚眼看向他道:“‘此生不棄,生死相依’……大王難道忘記了我們的誓言,要丟下嫣兒嗎?”


    “你的手怎麽這樣涼?”他沒有迴答她,隻是解下自己的戰袍披在她身上,雙手緊緊地包裹著她的,沉聲說道:“聽說劉邦對你很好,封劉盈做了儲君。”


    莫紫嫣苦苦一笑,複問道:“迴答我,你真的要丟下我嗎?”


    “嫣兒……”他帶著血漬的手再次撫上她的麵龐,就突然頓住,閃動著淚光的雙眸就那樣癡癡地望著她。


    那雙粗糙的手,因常年征戰,刀槍劍戟磨出層層厚繭,可此刻觸碰到她嬌嫩的麵龐,卻依舊傳來了那樣熟悉的溫暖和踏實。如同多年以前,她逃避秦軍時初遇他的那個夜晚,當彼此的身體相撞,傳遞給她的,便是這樣莫名的溫暖和安心。


    他聲音艱澀地開口:“能在我生命的盡頭,還能再見到你,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死?為什麽要死?”女人凝著的雙眸,滿是刺目的疼痛:“大王為什麽不渡江?我的西楚霸王,隻要渡過烏江,他日必可卷土重來,風雲再起!”


    “哈哈哈……”


    男人仰麵幹笑,旋即又是那樣深情地凝望著她,緩緩道:“傻丫頭,卷土重來?嗬……嗬……卷土重來……難道是要與你的兒子對陣天下、決戰沙場嗎?要我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絕境中痛苦地掙紮嗎?”


    “盈兒可以不做儲君,不要這天下。若是大王累了,嫣兒可以陪大王一起歸隱江東,從此隱姓埋名……”


    雪花落滿她的發間,在墨發上開出朵朵聖潔的花,女人的眼神很複雜,有懷念,有糾結,有憧憬,有焦慮,更多的是一份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牽掛……


    他視她如命,又如何看不出她心裏的糾結?盡管她努力掩飾,他依然能感受到她眼中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戀,太多的難以放下。


    他若帶她逃亡,她必要舍下她的骨肉。


    他舉目望向天邊滾滾殘雲,落日西垂,終是要落下的……


    他深深歎出一口氣,白色的霧花飄散在風中,連他的聲音都有些飄渺:“普天之下皆已漢土,何必再累及江東百姓為了我再執戰戟,白白犧牲?我是真的累了,很累,很累……”


    她沉痛地搖一搖頭,難道他終究不肯迴江東……


    “嫣兒,你瘦了……我看到了亞父的遺書,也看到了你的密函。”他的手始終貼合在她的臉上,不肯離開。


    凝望著她美麗卻憔悴的麵容,他喉間一哽,淚水一點點蔓延到心裏,他疼惜地道:“這八年,在楚在漢,你吃了太多太多的苦。若不是為我來到這個時代,在你的世界,你本應快樂地過著你想要的生活。該是讓你享受安定和幸福的時候了……”


    “不,不是這樣的……”她搖著頭,手熨帖著他的手:“你是我的生命之源,是我從十歲就深深愛上的人。定是上蒼聽到了我的禱告,才將我帶到你的身邊。嫣兒此生最大的幸福,便是能與大王相識、相愛。愛入骨血,若是沒有你,嫣兒絕不獨活於世。”


    項羽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他們在相擁的瞬間,洶湧澎湃的眼淚奪眶而出,落在彼此的發絲上:“對我來說,此生能擁有你的愛,足已無悔無憾。嫣兒,再為我唱一次歌,好嗎?”


    “大王,迴江東吧……”她附在他的耳畔,柔聲道:“我已說服劉邦,讓我們迴江東。你說過,你會一直背著我,等我老了,白發蒼蒼也走不動了的時候,你依然會背著我,難道你忘了嗎?我們迴到江東,去過我們想要的生活,嫣兒每日為你唱歌,再也不被這塵世打擾。”


    (嫣兒,我會一直這樣背著你,等到你老了,白發蒼蒼,也走不動了的時候,我依然會這樣背著你。)


    那是他對她的誓言啊……


    他如何會忘?!這一生一世,都照顧她,愛護她,保護她,是他對她的承諾啊!然而他更知道,她還有她的孩子,劉邦斷然不會讓她帶走她的孩子,他又怎麽能親手附加給她,身陷抉擇的痛苦……


    而他們想要的生活?


    他突然想起了他在彭城為她建造的“嫣羽緣”,此時應該已經竣工了。那曾是他這一生,最想給她的生活,他曾說過會牽著她的手一生不放,然而他終究是要食言了。


    胸口驀然抽痛伴隨著劇烈地咳嗽,沉吟半響,他道:“嫣兒,我現在就想聽,等你唱完,我們就迴江東。”


    “好!”她在他的耳畔,溫柔地唱起,他從懷中摸出玉屏簫,喝著她的節奏,悠悠吹響:


    “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


    你是我眼中唯一的身影,


    你是我夢裏重複的故事,


    你是我耳邊輾轉的叮嚀;


    你是我夢魂深處永遠不停不停地思念,


    你是我今生今世永遠不悔不悔的癡情……”


    簫聲與歌聲完美地融合,聽得人沉醉流連,她或許不知道,因為她教的曲子旋律與這個時代完全不同,當初他嚐試了多少遍,才譜出這簫曲。


    唿嘯風雪劃痛數萬漢軍的臉頰,卻隻有這一對男女,他們仿佛與這冰冷的塵世隔絕;仿佛感受不到這冰天雪地戰火紛飛的疼痛,感受不到這天地人心的無情……


    因為此時此刻,此情此境,所有的痛,都痛不過生死不離的心。


    她唱到最後,終是泣不成聲。


    項羽就這樣一直抱著她,一直抱著……


    他不敢讓她看到自己的眼淚和痛苦的神情,在她的歌聲中,一個個破碎的畫麵一一重圓。


    “嫣兒,你是我夢魂深處,永遠不停不停地思念;更是我今生今世,永遠不悔不悔地癡情……”他痛聲重複著,將她的頭緊緊扣在自己的肩上。


    他們已不能自控,泣不能言……


    良久,他輕輕鬆開她,在她雪白的額間,印下那傾注了一生癡情的吻。


    他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舍不得錯過她任何的一個瞬間,她依舊是那樣的美,美的淒迷,美的讓他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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