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此話何意?!”項伯覺察出莫紫嫣的話中有話,便揚聲問道:“老夫不姓項,難道還跟你姓莫?”


    “我以為左尹大人,該是姓‘劉’。”莫紫嫣的語氣緩慢,卻是字字清晰。


    “你!……”項伯的臉色倏然漲紅,怒指莫紫嫣,厲聲道:“老夫不知夫人此話何意?!還請夫人把話說明白了!”


    正在大營內操練士卒的鍾離昧,看到虞姬獨自在項羽軍帳外焦急地踱著步子,便上前詢問緣由,聽到軍帳內的氣氛不對勁,便直奔向軍師營帳,去請範增。


    幕府內,充斥著濃烈的火藥味。


    項羽見二人直麵冷對,蹙眉對紫嫣道:“嫣兒,伯叔是孤王的叔父,不要失了分寸。伯叔,你先迴去吧,此事孤王自有判斷,明日再與你細談。”


    項伯本就在對麵的漢營裏受到不敬,正無處宣泄內心積壓的怒火。如今又‘知道’範增是漢王的人,這正是扳倒他們的大好機會。


    那莫紫嫣與範增,曾聯手害他停職三個月,有他們在楚國的一日,他這個“左尹大人”就永遠都被壓製著。這筆舊賬未清,如今,這女人又在大王麵前這般羞辱自己,那就好好算算這新仇舊恨!就算不能除掉這對義父女,也要把他們逼走!


    “大王,請恕老臣不能受這不白之冤!”項伯拱手對項羽道:“今日無論如何,老臣都要為楚國清理君側!”


    清君側?就是清除君王身邊的親信和小人。項伯口中的小人,自然是指範增和莫紫嫣。


    “嗬!”莫紫嫣心底一涼,驀然一笑:“好一個‘清君側’!左尹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幫助劉邦,誰為‘君側’?紫嫣還真想問問大人!”


    “莫氏!老夫一再忍你,你不要血口噴人!”項伯指向她道:“老夫如何幫那劉邦?”


    “左尹大人從漢營歸來,難道不是向大王報告,亞父跟劉邦有私通?”莫紫嫣一瞬不瞬望著橫眉冷對的項伯,卻讓項伯心底發慌。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對項羽的密報?


    項羽和項伯訝然對視一眼。


    “你方才……聽到了我們的談話?”項羽道。


    “我來之時碰到了虞兒,她出我進,請大王傳虞兒問問,她可有聽到你們的談話?”


    莫紫嫣的意思是,虞姬從帳中出去,若是都不曾聽到帳中的秘話,她才進來的人,又如何能聽到?


    “若非偷聽,你豈會知道?”項伯旋即點著頭道:“哦,老夫明白了,你果然與那劉邦暗中勾結,才對老夫在漢營之事,了如指掌!”


    嗬!莫紫嫣心底寒笑:這個人簡直愚不可及!


    “就憑左尹大人的心智,還需要偷聽麽?!”


    莫紫嫣緩緩吐氣,冷然道:“在劉邦眼裏,您不過是可以利用的一顆棋子。給一點好處,便可以利用著一步步達到目的;倘若今次沒能得到好處,反被孤落,自然是要氣急敗壞地迴來告狀,正好給了他人利用您除掉心腹大患的機會。”


    “你……!”項伯大怒,指向她的手已不住地顫抖。


    “嫣,兒!”項羽垂眸,厲聲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項伯揚袖一甩,高聲道:“莫非因老夫在大王麵前揭穿了你的動機,你才如此這般處心積慮陷害老夫?你和那範增來到大王身邊,殊不知是劉邦安排的一場——陰,謀!”


    “我和亞父是‘陰謀’?左尹大人怕是記性不好,將前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話說到這般地步,也沒有必要再忍著藏著,莫紫嫣倏然轉身,在帳中踱步,一一列舉道:


    “昔日新豐鴻門,大王原要赴霸上攻打劉邦,亞父主張殺掉劉邦。可卻是誰連夜跑去告密,當下結為兒女親家,讓人第二日一早便來請罪,才讓大王錯失千載難逢的殺機?此,其一。


    鴻門宴上,亞父讓莊兒舞劍,意欲刺殺劉邦!可又是誰屢屢以身相救?護人周全?此其二。


    其三,戲水分封,大王分給劉邦巴、蜀偏隅之地,以阻止其東出。又是誰收了張良的珠寶,向大王討要‘漢中’之地?漢中距關中僅隔了秦嶺,一步之遙。擁有漢中,意味著劉邦多了多少土地、多少人口、多少糧餉?!”


    莫紫嫣突然轉身,冷冷的目光投向項伯:“這些……大人,您可都算過嗎?”


    “這一切的一切,才讓劉邦得以成功東出!如今,又是誰不分是非、不加分析,把劉邦小小的離間之計,報告大王,讓他誤會亞父?若是逼走亞父,就憑大人您之才,楚國何愁不亡?!”


    莫紫嫣接連列舉了項伯的四項重大錯誤,楚國正因有他這樣一次次因利忘本之人,決斷了楚國的未來。


    “你……!”項伯氣得瑟瑟發抖,臉色忽紅忽綠,一時啞然失聲。


    “如此多番襄助,左尹大人可謂劉邦第一功臣,他日大漢天下得建,不該對您賜姓封侯嗎?!”


    這一連串的列舉,直插項伯的軟肋。怒恨與心虛交織,他渾身發抖,差點背過氣去,項羽趕忙起身將其攙扶入座,對紫嫣斥道:“住口!”


    “伯叔,消消氣,嫣兒她不懂事。”項羽連聲安慰著。


    項伯依舊渾身顫抖,指著莫紫嫣,顫聲道:“昔日褒姒亡周,越女亡吳。那越女西施,本是範蠡的枕邊之人,卻被範蠡送與夫差,裏應外合,使得吳國國破君亡……莫不是你跟那劉邦,也效法古人,以美色亂我朝綱?如此,便真是我楚國之禍兮!”


    多麽荒謬的論調!


    隻因褒姒不喜對著昏庸的周幽王言笑,周幽王為博紅顏笑,‘烽火戲諸侯’,褒姒無奈又輕蔑的一笑,便被世人詬病為亡周的妖妃。那麽,倘若褒姒天天笑臉諂媚,世人又當如何做論?


    伍子胥將可能遇見的危機,一再進言夫差,可奈何夫差身邊有伯嚭那樣貪財利己的小人,屢屢為越成事。使得夫差偏聽讒言,賜死相父伍子胥,才終遭滅國。


    西施與褒姒,都不過是男人的工具。她們毫無選擇的被獻於君王,甚至連生死都不由掌握。


    而無論西施愛的是夫差,還是範蠡。在越人心中,她不是英雄;在吳人心中,她卻是敵人,是奸細,更是禍水。而在世人心中,她得到的隻有謾罵,更被無數次的作為曆代臣工警醒君王的“前車之鑒”。


    想到褒姒和西施,莫紫嫣不禁苦笑:“女人的命運,從來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西子與褒姒做了什麽,世人都能將亡國之禍,無情的推諉於一介無辜的女子。”


    “大王,”項伯在座上老淚縱橫,拱手對項羽道:“遠有妹喜亡夏,後有妲己、褒姒亡商周,近有越女亡吳,前車之鑒大王絕不可不鑒啊!絕不可讓趙女亡楚啊……”


    “都住口!……”


    項羽直覺得耳中一陣轟鳴……


    他最愛的女人,與最親的長輩,竟這般口劍相向。


    “報……”


    幕府外,傳來侍衛急迫的聲音。


    “進來!”項羽轉身迴座。


    侍衛入帳後,拱手上前將一個竹筒呈於項羽:“大王,我軍從漢軍密探身上,截獲一封密函。”


    項羽打開竹筒,從裏麵取出一張羊皮密信。


    上麵寫著:


    【紫宸宮兮一別,目眇眇兮愁予;


    去夏兮今夏,滎陽兮相隔;


    美人兮芳澤,寡人兮夢思;


    待漢軍兮滅楚,與美人兮重夢。】


    看著密信上的字字句句,項羽的心中如遭雷擊,臉色煞然間一片慘白,那深鎖的眉頭下,眼皮在抽痛,他的手緊緊攥著羊皮,握成一團。


    身體一片冰寒,心口驟然間宛如刀割……


    這封密信的意思是:


    紫宸宮那日一別之後,我便憂愁滿懷望眼欲穿;從去年夏天到今年夏天,我與美人你,同在這滎陽,卻相隔不相見;你的美,你的溫柔,時刻伴隨寡人入夢;等到我漢軍消滅了楚軍,一定要與美人重溫舊夢。


    正是劉邦寫給紫嫣的情信。


    看著項羽的神色,幕府內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後,項羽低聲問道:“那密探呢?”


    “在我軍截獲之後,咬舌自盡。”侍衛道。


    項羽沉重擺手,侍衛領命拱手退出了幕府。


    項羽緩緩闔目,沉聲問道:“嫣兒,當初你離宮數月,究竟是去了哪裏?”


    項伯雖不知密信寫的什麽,但他一聽項羽這口氣,顯然是問罪的架勢,陡然來了底氣:“對!大王親征齊國之時,你偷偷離宮四月有餘,而你迴宮不久,劉邦的大軍便攻進我彭城。你遣走全城,莫不是想與他裏應外合,將我都城拱手相讓?若不是大王迴救及時,怕是我們楚國都毀在你手上!如今形勢於我有利,於漢不利,你卻阻止大王攻打劉邦。孰忠孰奸,望大王明鑒!”


    “伯叔,孤王在問她!”項羽蹙眉道。


    項伯見項羽臉色沉鬱,便點頭不再說話。


    莫紫嫣緩緩搖頭,輕緩的聲音虛無縹緲:“大王,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項羽的聲音沉嗚,一字一頓地道:“我隻問你,離開彭城,究竟是為什麽?那日在紫宸殿,劉邦又對你做了什麽?”


    莫紫嫣一瞬不瞬地望著麵前的男人,竟是無語凝噎。


    她幾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他一直都不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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