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笑而不語。


    韓信見劉邦聽得高興,繼續道:“項王分封的三秦之地,章邯、司馬欣和董翳,皆為秦朝舊將,二十萬秦軍降卒被殺,卻隻換來了他們三人的榮華富貴,秦地的百姓們早已對三人恨之入骨。當初大王進入武關,卻秋毫不犯,廢除了秦朝的苛酷法令,與秦地百姓約法三章,秦地百姓必然感念大王恩德。關中百姓都知道,按照當初義帝的約定,大王理當在關中做王,卻失掉了應得的爵位被迫進入漢中,關中的百姓也會想念您的。”


    “可秦地的民心,不是都被項羽的夫人籠迴了嗎?”劉邦蹙眉,當日“盧力調戲民女”之事被大肆渲染,讓他失去關中民心;後來莫紫嫣開倉放糧,再取民心,這兩件事一直讓他耿耿於懷。


    韓信笑笑:“大王您知道,這人心暖起來不易,可冷起來卻容易,項王畢竟不在關中,難以維持那份熱度。百姓們隻會看重誰做大王,對他們更有利,隻要大王成功東出,再慢慢收迴人心,並不難。”


    話到此處,韓信突然跪在席上,拱手道:“大王,隻要您一道令下,韓信願率三軍東出,平定三秦之地!”


    “好你個韓信!寡人果然沒看錯你!”劉邦忽悠一掌拍向韓信的頭,大讚道:“來,今日放下公務,陪寡人喝個痛快!”


    韓信一番話有三真,三假,三分自己偏頗之見,還有一分卻是他自己都判斷不出的真假。


    三分真,的確是項羽的為人;


    三分假,則是韓信這段時間,受蕭何夏侯嬰等人的影響,懂得察言觀色之後,為討好劉邦的諂媚之詞;


    三分偏頗之見,是以他自己的主觀對項羽做出的判斷;


    最後一分,卻是對於項羽的心機,他始終揣摩不透的地方。


    張良和陳平,自打逃出了彭城,便一直擔心項王派人追殺。他們不敢走大路,而是繞道荒僻的小路,加上文人比起武將的體質,自然遜色得多,所以二人雖然比韓信早離開彭城,可到達蜀中之時,卻已是在韓信拜將之後。


    前幾日,劉邦從韓信的口中得知張良和陳平都已經離開楚國,劉邦就日思夜盼著他們的到來。他需要大才,他沒有項羽的實力,可他並不弱於項羽的心機。


    從項羽最初對義帝的幾次隱忍;到破釜沉舟的氣節;到鴻門宴上他的沉著冷靜;再之後,他以腰斬盧力和開倉放糧取得關中人心;再到十九分天下弱化各個諸侯國的勢力;最後到以張良換漢中……


    項羽的心機之深,不得不讓劉邦畏懼。項羽懂得震懾敵人,更懂得籠絡效忠自己的人,更可怕的是,他對天下的布控和在軍事上的天才……


    所以,劉邦需要人才,需要這天下的大才,幫他共同對抗項羽!


    張良和陳平一入蜀中,便受到了劉邦的盛宴款待。二人此番入蜀,還帶來了一個大消息——齊、趙兩國叛亂了。


    齊將田榮和趙將陳餘,一直對項羽當初的分封十分不滿,隻因忌憚項羽的實力,當初在戲水未敢有任何反對之詞。然而跟著各自的君王迴到封地後的幾個月,二人卻開始了大動作。


    田榮殺了齊王市,自立為齊王,並統治了三齊之地。又把將軍的帥印交給彭越,讓他統兵在梁地反抗楚國。


    昔日的趙國大將陳餘,得知田榮殺了項羽所封齊王,自立為新的齊王。則派出使者向田榮借兵,也想效仿他,借兵迴來攻打項羽所封的常山王張耳,並向田榮允諾,待取得原來趙國的土地後,願割讓城池獻給齊國。


    曆代齊王皆為利所驅,田榮欣然答應了,於是派兵赴趙,與陳餘共擊常山。陳餘發動三縣的全部兵力,跟齊軍合力把常山王打得大敗。常山王張耳逃走歸附劉邦。


    陳餘從代國把原趙王歇接迴趙國,複立為趙王,趙王因此而功賞陳餘,封其為代王。


    齊、趙兩國的反叛,對於劉邦來說,無疑更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而兩國的反叛消息,很快傳入了楚國,朝堂上,眾將大怒。


    項羽雖怒,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當初他將天下眾分,就已料到會有人反叛,那也正好給了他以平定的名義,收複他們的封地,從而逐步完成楚國的天下一統。


    隻是,他實在沒有想到,他所封的齊王市和常山王張耳,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短短兩個多月,就丟了封地,齊王市還丟了性命。


    這段時間,他一直躲著虞姬,而紫嫣也刻意迴避著他。他決定親征齊國,給自己,也是給紫嫣冷靜的時間。


    與大殿上一眾動怒的大將相比,項羽卻相對平靜地道:“田榮和陳餘在齊、趙兩地作亂。趙國離楚國遠,且威力不大,暫時構不成威脅。而齊國,卻在楚國的後方,如若不滅,彭城會有危險!”


    頓了頓,他又道:“孤王決定親征,攻打齊國。”


    這兩個月來,為了讓項羽漸漸對自己忘情,為了鞏固他和虞姬的感情,莫紫嫣一直刻意迴避與他的相見。


    在這世上,沒有人真正可以對另一個人的傷痛,感同深受。


    你萬箭穿心,你痛不欲生,始終隻有你自己明了那傷口究竟潰爛到何種境地?而即使最親之人,亦不能替你背負傷痛。


    她戀上冬的聖潔,卻不知冬日凜冽的寒風,會玷汙聖潔的白雪;


    她戀上夏的豔陽,卻不知夏日的狂風暴雨,會遮住明媚的陽光;


    她戀上秋,卻不知秋日的落葉,灑滿人間的荒涼路;


    她很想要抓住春的腳步,然而,春日的短暫卻是來去匆匆,轉瞬即逝。


    她愛上他,心甘情願為他默默承受著宿命的風刀,卻怕有朝一日自己無可選擇地消失,空留他一生餘痛……


    曾經以為,自己肩負使命而來,能帶給他溫暖的四季;


    卻不知,人生就是這樣四季的循環,要經曆四季的風雨,你無能去改變天定的環境,唯有或順從或適應,將自己的身骨曆練地更適應這亂世的刀鋒。


    ……


    七月的濕熱,覆蓋了西楚大地。


    已過了亥時的夜晚,絲毫沒有涼爽之意。


    彭城霸王宮的上書房內,卻燭火通明,三十多卷竹簡鋪排在整張案幾上。


    一襲黑色華服,領口袖口皆繡著紅色圖案的男子,略顯疲憊的斜倚在座背上,單手支在眉心。


    在他身後的牆壁上,“厚積薄發”的牌匾之下,掛得是一丈多長的地圖,上麵所規劃的是在他分封之下的天下各國的領域。


    在燭火的照應下,地圖之東南方那最大的一片疆土之上,有兩個字尤為醒目——“西楚”。


    就在剛剛,他才批閱完白天的奏章,他想在北定齊國之前,把國內的事情處理完畢,將臨近的屬國做好防禦。


    這些,都是為了在他北上伐齊之時,保證楚都彭城的安全,亦是保護這偌大的霸王宮內,他唯一所眷戀的那一個角落、所在乎的那一個人的安然。


    朦朧中,一雙纖柔的玉手,輕揉著他的太陽穴,那力道無比溫柔、舒心。


    女子垂眸看著麵前這個英武逼人的男子。


    那精雕的麵容,仿佛是上天千百年才出一筆的驚世傑作;那份渾然天成的霸氣所釋放出的魔力,讓她欲罷不能的迷戀。


    每一次看到他,她總是莫名的緊張,卻又莫名的歡喜。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產生了一股奇特的能量,讓她的心每每興奮的狂跳。


    項羽猛然緊握住她的手臂:“嫣兒……”


    虞姬微怔,隨即小手扶上他放在自己藕臂上的古銅色溫暖的大手,柔聲道:“大王,是臣妾。”


    項羽倏然睜開雙眸,視線漸漸清晰,可他的語氣卻由激動轉為了平淡:“哦……是你啊?”


    聲音中,夾雜著一絲失落、一絲落寂,他正襟危坐,抽迴雙手用力得揉了揉雙眼,心道怎麽就不看清楚呢?亂認人……


    虞姬一雙水眸,柔柔地看向他:“夜深了,大王還不迴寢宮歇息嗎?”


    項羽下頜微抬,朝著案幾上的竹簡示意:“還有這麽多政務要處理。”


    邊說著,手裏又拿起一卷竹簡,繼續批閱起來。


    “哦。”虞姬淡淡的應聲,卻並沒有體會出那話中的意思。


    她不知道,他的政務為何總也處理不完?從大婚至今,他就再也沒迴過辰龍殿,身為側室王妃,卻好像每天霸占著大王的寢宮。可是她所貪戀的,並非是辰龍殿的奢華,而是那裏有她無比眷戀的——“他的氣息”。


    她想陪著他。


    “怎麽,還有旁的事嗎?”


    見虞姬並未有要走的意思,項羽頭也不抬地問話,不等虞姬迴答,他卻又道:“若無旁的事,就早些迴去歇息吧,孤王還要忙。”


    “我……”虞姬本想說什麽,終是在他冷淡的話語中收了口,她依言應了聲“諾”,落寞地轉身,隻餘心裏一片黯然。


    少頃,侍者端進來一盤核桃糕,說是虞姬夫人親手做好,讓他送進來的。


    看著虞姬的一片心意,項羽涼涼地抽了口氣,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何時竟也變得這般冷漠?


    或許,對待感情,他真的過於執著。放眼列國諸侯,後宮皆花開遍地,卻唯獨他,隻願獨守那一株芳澤。


    而對虞姬,他的心情總是很複雜,他明白她對自己的感情,他亦不想辜負這麽好的女子,他願意用天下所有去彌補對她的虧欠,卻唯一給不起她想要的那份“愛”。


    因為他的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給了另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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