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項伯慌亂的眼神,項羽這才意識到,他原來是被叔父故意支走的,他不敢想象紫嫣現在的處境。


    叔父殺人從不手軟,難道嫣兒她……已經被叔父……?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否則叔父根本沒有必要支走他!


    他不敢想下去……


    他怒瞪雙目,眼底一片寒意,幾近瘋狂地抓住項伯的胳臂,聲音冰冷的滲人:“叔父究竟將嫣兒如何了?……如何了?”


    “真,真的是……”項伯顫顫抖抖地也組織不上一句語言,這樣的項羽讓他覺得陌生。


    “伯叔不說!我自己去問!”


    項羽轉身奔向書房,“哐當”一聲便推門而入。隻見書房內,項梁正垂眸看著竹簡上的兵書。


    見項羽這般冒冒失失地衝進來,項梁依然未抬頭:“出門十日,難道連禮數也忘了?入門不敲嗎?”


    項羽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沉聲道:“叔父,你將嫣兒如何了?”


    “啪”得一聲,項梁重重將竹簡扣在案幾上,怒聲斥道:“在你眼中,除了那個女人,還容得下什麽?!”


    項羽高大的身形微微一顫,目光深邃而冰冷,低沉的聲音像是幽冷的風,仍舊重複著方才的那句問話:“叔父到底……將嫣兒如何了?”


    項梁看著項羽,卻並未作答,二人就那麽靜默地對視著,目光在空氣裏交織著冰冷的怒花,陡然陷入一片壓抑的僵凝。


    項伯在門外焦急地觀察著裏麵的動靜,見勢不妙,他趕忙進來勸慰道:“羽兒啊,你叔父能將她如何?不過是打發她走了。”


    “是麽?”項羽的雙拳驀然地攥緊,他強壓著火氣,以極其低沉的聲音,迴道:“那麽請伯叔告訴我,她去了何處?”


    “這……她隻說是自有去處,並無告知去往何處啊。”項伯道。


    “好,我自會去尋她,若尋不到,我也不會迴來。”項羽言罷冷冷地轉身。


    又是這樣的眼神……


    項伯不禁脊背發涼,他看著項羽長大,從小到大,除了項氏全族被秦人滅門的那一日,這樣的眼神已經是久違的了。


    依稀記得,當年秦軍以六十萬大軍大舉攻楚,楚國以曾打敗過秦軍的項燕為將,舉全國之力迎敵,奈何秦楚之間的數倍兵力之差,加之國中的一片腐朽,楚軍很快不敵。經過多日的廝殺,項燕和項羽的父親最終戰死沙場,秦人的鐵騎隨即攻破了楚國的國都,秦兵在都城裏大肆燒殺屠城,所有的楚國百姓都難逃一死。


    噩耗傳來的那一刻,他與二哥項梁帶著小小的項羽和項莊逃出項府,當時的項羽隻有九歲,他卻舉著祖父項燕留給他的那把墨羽寶劍就要衝殺出去,口中喊著“要為祖父和父親報仇!”,最後被項梁緊緊地抱住,孩子的哭聲震天動地。


    那一刻,那個小小的孩子,就是這樣的眼神,他突然抹掉所有的淚,眼中流露出的那一抹仇恨,好像是萬丈山巔之上冰凍的雪,似乎被什麽東西冰封,再也化不開了。從那以後,孩子就很少笑,那麽漂亮的眼睛裏似乎總有濃濃的迷霧,即使親如叔侄,他也看不到這個孩子的心底。


    而後的十幾年間,清晨聞雞啼鳴,他必會起床,苦練功夫、研讀兵法,便成了他每日必修的功課。二哥項梁曾經大讚,這個孩子智慧過人又天賦異稟,他僅僅用了三年的時間,就學會了古人留下的全部兵法,兄長曾說過:羽兒十二歲的年紀,甚至要比那些馳騁沙場的將軍們,還要懂得用兵布陣之謀。


    這十幾年間,還沒有什麽事情能羈絆住項羽複國複仇的腳步,更沒有什麽能讓他如此瘋狂。可是近幾個月,項伯卻分明看到了他時常唇角不自覺的含著笑,許多許多次,在吃飯的時候、在早上練功的時候、在說話的時候,他好像神遊千裏之外一般,總是會不經意地走神、不經意地笑著。


    他曾想過項羽會因那個女子的消失而心急,但卻沒有想到,他會因失去她而如此瘋狂……


    海岸邊,一襲藍衣煙紗的女子,正邁著淒涼的淩波,一步一步緩緩靠近海邊。她青絲鬆綰,斜插一支飛蝶摟銀碎花簪,一雙水眸如春水清波。


    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於輕紗。


    她凝望著無垠的大海,海麵煙波浩渺,思鄉之情分外濃烈。她的眉心微蹙,顰眉凝眸間皆流露出動人心魄的美。


    她來到這個時代一年半的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家人。


    項羽,卻是她在這裏唯一的心之所牽,然而,她與他的緣分卻是那樣淺。


    沒有人能體會她此刻心中的荒涼與孤寂。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轟隆隆……”


    天有不測風雲,方才還是晴空碧波,轉眼卻已電閃雷鳴。


    絲絲細雨輕拍著麵部,滲入涼涼的寒意。過往的行人來去匆匆,在他們的頭頂偶爾開出的傘花,掩映著各自的麵容,或明媚,或憂傷,卻不知那傘下的故事,是否也如自己般可悲?


    雨越下越大,一絲微涼喚醒了身體和靈魂。


    若他隻是前塵的記憶,何以要指引她夢中的凡塵?


    霎時間,烏雲蔽日,岸邊狂風大作,海中波浪翻滾。


    又或許,是他的心潮已過,便如這變幻的天氣,對她的愛意,也漸漸淡了吧……


    相思紛飛,定格了掌心的淚水。


    陡然間,雨停了。


    她驀然抬眸,一柄藍色的梅花傘為她遮住了風雨,一隻溫暖有力的手,隨即握住了她纖柔的手。


    那一柄藍色的梅花傘下,正是那一張俊朗如雕的麵容。多日不見,他憔悴了許多,青須滿腮,眼窩下有凹陷的烏青。


    她心底泛起隱隱地疼。


    “美人長嗟歎,深佇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思誰?”他淡淡道。


    “項大哥……”她的眼淚,倏然而落。


    他望著她,溫暖的手輕撫上她嬌嫩的容顏,一點點拭去了她麵上的淚痕,溫然道:“嫣兒,跟我迴去吧。”


    她凝望著他,他用那把傘,擋住了漫天的狂風暴雨,撐起了她的一片晴天,而她又能帶給他什麽?


    她搖著頭,哽咽道:“我不能,你是項家的希望,我不能做羈絆你成就大業的石子。”


    “你不是石子,你是我的心!”他執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能感受得到那顆心在怦然地跳動。


    他那樣柔情地望著她,目光是那麽那麽的堅定,一字一頓地沉聲道:“若是沒有你,這裏就是空的。一個沒有心的人,又何談大業?”


    見她遲疑,他將她攏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頸窩:“跟我迴去,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你離開我。”


    就這樣,項羽霸道地將紫嫣重新帶迴到項府,這一次,他要向項梁表明他堅定不移的決心。


    項梁書房外,項羽與紫嫣跪在門前。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項梁始終閉門不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便見項伯急色匆匆地走過來,麵色蒼白而慌張,他看了一眼門外的項羽和紫嫣:“出大事了,外麵布滿了秦兵!”


    項羽猛然站起:“我這就出去殺光他們!”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書房的門“吱呀”而開,項梁大步邁了出來,叫住他道:“站住!”


    項梁又轉而向項伯問道:“來了多少人?”


    “至少五千人。”項伯道。


    “五千人……”項梁沉聲歎道:“咱們隻有幾十個人,看來是在劫難逃了。”


    “是我連累了叔父,項羽就算拚上這條命,也必然會保叔父安然無恙!”項羽執起紫嫣的手,看著她道:“嫣兒,你怕不怕?”


    莫紫嫣搖頭,唇角勾起一抹笑靨,她點頭道:“隻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好!到房中等我,我定殺退秦兵,護項家和你周全!”項羽拉著紫嫣,就向外走。


    “羽兒!”項梁再一次叫住他:“你是我項家的希望,若是此難在劫難逃,我們唯一要保住的人,就是你啊!”


    身後的老人話語中的情緒很複雜,但是項羽卻分明聽出了那話中的寄托和感情,他的腳步猛然頓住,與紫嫣迴過身來一起跪在地上,沉聲道:“叔父,是羽兒連累了你。”


    項梁走過去,將二人扶起來:“羽兒,唯有你,才能救楚國,才能救這天下!待秦兵殺進來,你萬萬不要管叔父,你現在就帶著紫嫣姑娘,與莊兒一起從後門逃出去。”


    項羽看了看紫嫣,又看向項梁,緊緊蹙眉道:“叔父,我豈能置您於生死攸關而不顧,自顧逃命?”


    “這是命令!”項梁淚光閃爍,語氣卻堅定無比:“羽兒,叔父明白你的心意,但目下情勢危機,一定要顧全大局!若是我等全被抓了去,依秦律,定是九族被誅。唯有你逃了出去,才能為我們報仇!”


    項梁看向紫嫣,言辭很是懇切:“紫嫣姑娘,老夫先前對不住你,我把羽兒交托給你,請你代為好好照顧他。”


    莫紫嫣沉沉地頜首,淚光凝滯道:“叔父,您和我們一同走吧。”


    項梁眼眶盈淚,卻是笑著擺手道:“我心意已決,莫要再勸了。”


    門外傳來激烈撞門的聲音,無數的火箭懸空降落。


    項梁大聲道:“羽兒,莊兒,你們快走!”


    “叔父,我不走!跟他們拚了,我們未必沒有希望!”項羽道。


    “這是命令!”項梁看著被項伯帶出來的項莊,便吩咐道:“莊兒,你騎馬從後門殺出去,引開秦兵,掩護你哥哥逃走!”


    項羽大聲喚道:“莊兒,不可……”


    “哥,不要再耽擱時間了,你是所有人的希望,叔父保重!”項莊含著淚,拱手向項梁拜別,便徑直上了馬,從後門殺了出去。


    他一路東逃,引了百餘名秦兵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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