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蘭殿外漫天飛雪,殿內照常生著暖爐,隻是當我踏進殿內,環望一周,卻是半分人影也沒見著。


    我有些失望,又覺得他不來才是理所應當。小桃紅攙扶我踏上高台。桂蘭殿地勢高,一覽眾殿小。夏天的時候後宮妃嬪喜歡來這兒避暑,冬天可就沒人喜歡往這頭跑了,地勢高意味著更顯冷,北風唿嘯,站在露天的高台上風一唿,金步搖被吹得不停晃蕩。


    從這裏往外眺望,能夠看見半座皇宮,綠瓦早已被大雪覆蓋,餘留一片蒼茫。我細數著一座座宮殿,數到那兒的禦書房,似乎還能看見門外幾個侍衛來迴巡視。


    重生的這麽多年我一直不敢再踏上這個高台,不過是因為心中仍有餘悸,怕自己閉眼刹那睜眼瞬間,看見的又是那一個夜晚。我一眼都不敢往下瞧,生怕低頭一看,那裏躺著的會是自己的屍體。


    “娘娘,屋裏暖,咱們還是進去吧。”小桃紅架不住這寒風,拉著我要迴殿裏去。


    我眺望一陣,這才收迴視線。屋裏燒得暖,一入殿滿滿的暖意襲身而來,包裹著整個身體。我倚進事先鋪好厚厚一層絨的貴妃榻上,任身邊的宮女替我解下披風。


    小桃紅為我斟滿燒熱的清酒,我抿了一口,喉間一陣甘辣,一下子融入四肢將肺腑燒暖。


    我悻悻然地放下杯,結果還不是沒來。


    杵在一旁的小桃紅雙眼時不時往殿門瞄去,我看出她在著急:“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反正也不會來的了。”


    她一時語塞,低頭悶聲道:“娘娘,都怪奴婢……”


    “不怪你。”我牽動唇角。是我自己還抱著一絲遐想,做著白日美夢。我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讓出來的位置:“你來,陪本宮喝酒。”


    小桃紅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皇後她可是戒酒的人,門口突然傳來聲音:“朕陪你喝酒。”


    佑嘉皇帝站在殿門外,前庭還飄著雪,他玄色一身屹立在白茫茫的雪景前,相形鮮明。當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之時,他抬步跨過門檻緩緩走了過來。


    我木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由遠而至,站在我麵前。宮人們一聲‘叩見皇上’徹底將我驚醒,恍然如夢。


    我的神色漸漸冷卻下來:“皇上來遲了。”


    “朕來遲了。”他脫下披風,渾身帶著寒氣,往我原本讓出來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我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動作,深深感到無語,有你這樣喧賓奪主的嗎?!


    這邊皇帝剛坐下,海公公小心翼翼地將另一個酒杯往桌麵擱,背著我們開始往桂蘭殿四角的暖爐添油,燒得更旺。


    我狀似無意地瞥過皇帝的臉,不見任何病容,想來海公公又是在誑我,這怎麽看也不像是病號吧?我伸了個懶腰:“臣妾還道皇上生了病,恐怕是來不了了。”


    佑嘉皇帝瞥了海公公一眼,海公公往角落縮了縮。他收迴視線:“朕與皇後之約,必會遵守。”


    我定了定神,複雜地闔上雙眼:“皇上日理萬機,臣妾本是無意打擾,隻是有些話,臣妾想單獨與您說。”


    佑嘉皇帝會意,讓一幹宮人全數退下:“正好,朕也有話對你說。”


    我再抬眼,看向他沉穩的麵容,雙目泛著粼粼光輝,仿佛透著幾分期許。又或許,那眸中的期許隻是我自己的。待殿內隻剩我們倆人,我退開保持幾分距離:“皇上,時至今日臣妾也不想與你繼續裝傻,你我不如爽快些,可好?”


    佑嘉皇帝微怔,我索性直言:“既有朱妃在前,臣妾也不敢貪圖什麽。皇後之位,臣妾可以不要。”


    這事我早就想過了,朱妃有了孩子,將來皇帝必定要扶正她的。當今皇上乃先帝嫡出之子,卻因曾經先帝立長不立嫡而吃盡苦頭,繞了大圈子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這個皇位。可想而之如今輪到他來,是絕不可能再讓這種情況發生。


    如若皇上想要朱妃的孩子繼承皇位,那麽首先他必須為孩子正名。他可以做的無非有兩點,要麽就將孩子過繼給我,要麽就將朱妃扶正成為皇後。


    且不論今生朱妃會如何,有了第一個皇子,佑嘉皇帝就能有第二個皇子,屆時就算不扶持朱妃,他也會扶持其他人。我留下來,處境隻會尷尬,更何況他還願不願意留我一命且是另外一迴事。


    “臣妾隻願恪守本分,安分守己。如若皇上肯信臣妾,臣妾願竭盡全力保護朱妃的孩子,力保龍子平安誕生。”我鎮定道:“至於那些虛名,臣妾不在意,皇上也不必擔憂臣妾會惱羞成怒,您大可不必再往鳳儀宮送什麽禮了,臣妾不需要。”


    “您大可放心,臣妾不會做出任何令您感到困擾之事。臣妾不會投入任何私心,臣妾會做到這一點的。”我舉杯正要先幹為敬,皇帝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我一抖,杯子不小心掉落在地,酒水撒在毛毯上。


    他一字一頓道:“你說,你什麽都不在意?”


    我凜然與他對視:“是。”


    他啞聲問:“你說,你毫無私心?”


    我暗暗咬牙:“絕無私心。”


    “是嗎……”


    他放開我的手,我低頭一看,腕間竟深深印著一個大紅掌。我摸著發燙的手腕,心口一抽一抽的發疼。


    他垂下眼瞼,斂眸道:“是了,朕怎麽忘了。”


    再次抬眸,眼底閃著詭異的紅光,篤定道:“你做了那麽多,是因為他。”


    我打了個冷戰,心中毛骨悚然。他果然早就知道了,難道他知道二哥的一切?不對,不可能!他如果知道,就不可能坐在這裏再同我廢話。他隻是想從我的口中探得什麽,我得穩住。


    我不答話,將桌上唯一的杯子翻過來倒了酒,一飲而盡,繼而又倒了一杯,推給皇帝。


    這次,他不再開口,幹脆爽利地仰頭飲盡。他重重地放下杯,發出咯地一聲響,麵色逐漸平靜下來:“朕明白了,但願皇後不要令朕失望。”


    我心口一窒,點頭稱是。


    趁著這樣獨處的機會,我向他提及莘月返國的事。如我所料,他本未答應。表麵上說是說留莘月為客,實則為質。我向他提出:“皇上,您看臣妾的法子可不可行。”


    辛香國如今是國難當頭,大祁不動它,遲早左相聯合方俞國勢必要將辛香國吞並。大祁以莘月為質那麽久,要控製她想必比控製其他王族更加容易,我要的正是讓佑嘉皇帝不費兵卒,將辛香國收入囊中。


    既然莘月有順位繼承權,那就將她捧上王座,收為傀儡不僅可以收買人心,還能明正言順鏟除異己,待時機成熟,自大祁挑選一位夫君與之和親,待他朝將之辛香國同化,立莘月為異姓王,收歸大祁的領土。


    當然,這是我對佑嘉皇帝的說法,私下我已經同莘月協商過。一旦她返國,首先要將那名同行的使者扣下,聯合大祁的兵力將左相一往打盡,暗中鏟作佑嘉皇帝布下的眼線,至於到時佑嘉皇帝是否會怒而出兵,恐怕他還不能輕舉妄動。


    就算左相垮台,方俞國在他手裏投下那麽多人力物力豈肯就此束手?辛香國表麵上依附大祁,方俞不能動作,可一旦大祁動輒幹戈,那麽方俞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到嘴的肥肉落於他人口中,屆時兩國相爭魚死網破,其他大國會否動作,又當別論。


    隻是,佑嘉皇帝處心積慮多年,又怎麽可能落下如此敗筆?恐怕到那個時候,他隻會生生咽下這口怒氣,而不會立刻動辛香國一分一毫。


    當然,這隻是援兵之計,在我看來根本治標不要治本。想要做到一勞永逸,端看莘月願不願意做到取舍有度。實質上,我對皇上提出的方法,便是最好的方法。


    辛香國無法自立,終究擺脫不了受他人覬覦的命運,與其日日擔驚受怕,為何不選擇一條明路?


    也許我和莘月的交情一直在虛虛假假之中變化不定,但我卻是真的不想讓她走一條絕路。她值得擁有更多的美好,而不是與坎坷相伴一生。


    但願她能明白。


    佑嘉皇帝最終同意了我的意思,明日早朝將在百官麵前提及。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我知道那一眼中存在著猜測和審視。也許他知道我的心思,也許他不知道,但他選擇答應我的要求,便是達成我的目的。也許在那之後他會更小心地防範我,但我也不會坐以待斃,我要做的事,他還阻止不了。


    他今日喝了很多酒,我見他神態微醺,還道這酒是換過的烈酒,竟能令他飲得這麽醉。他推開了高台的門,冷風驟然竄入室內。我抖了抖,瞬間清醒不少,將披風遞給他,一同踏出露天高台。


    我心道他大約是醉了,否則又怎會忘了他在人前可是稱病?用這麽冷冽的寒風來醒酒,我也真是醉了。


    他睥睨半座皇宮,那一眼似乎有些惆悵,又有些冷淡。


    “皇後,你看這皇宮怎麽樣?”


    我答了一句:“宏偉壯觀,氣勢磅礴。”


    “這宮裏有那麽多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像皇後如此豁達。”


    聞言,我不著痕跡地打量他的側臉。


    “你說你可以不在乎,也可以不需要。朕很想知道,什麽樣的東西才能令你佇足停留。”


    我眯了眯眼:“皇上,您不會想知道的。”


    “朕想知道。”


    我愣了愣,當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又再次重複:“朕想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麽樣子的,隻覺心中一哂,有嘲諷也有傷感:“皇上,你給不了。”


    你永遠無法將你的愛給我,知道了又有何用?


    *


    元佑嘉不止一次想,如果當初他知道是她,會怎麽做。


    在聽見她如此冷淡地迴答之時,他明白自己果然已經錯過了。


    你入宮,不是因為朕,當然不會嫉妒,不會怨忿。


    原本以為重新拾迴的東西,原來早已不是自己的。


    她的決絕讓他感到灰心,他問:什麽樣的東西,才能令你佇足停留?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如果有那麽一天,你能否為朕佇足停留。


    可是她說,你給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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