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昨日宴上蓮妃和莘月轉移了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但彤婕妤一曲卻也是唱得極為出挑,令人印象深刻。


    因此彤婕妤甫一登場,不少人的目光還是不約而同地被她吸引過來,饒有興致地期待她今夜的表現。


    彤婕妤確實不負眾望。


    聲樂奏響,她以劍為舞,戎歌戰樂,聲聲快而急,緊湊激烈,長劍如棱揮散自如,恍如拋頭灑血的熱淚戰場,看得武將拍案叫絕,心神振奮。


    在場恐怕絕無人想到,長劍為舞原是朱妃起意。往昔並非沒有劍舞,但多使短刃,且舞者為男性。今次朱妃為了此次秋獮席上表演,特邀司舞坊的教學舞伶籌練編導,務求慷慨激昂,振人肺腑,引人思省。


    孰料她還沒登場,心血結晶卻作了他人嫁衣。


    彤婕妤這劍舞雖與朱妃的劍舞曲風不同、編排不一,然主旨為劍,意相近,形相同。


    前世的朱妃看完彤婕妤的舞,驚怒卻不能發作,憋著滿腹之火跳出來的舞,沒有原來精心編排的那股淩厲,反倒蠻橫直衝亂了節奏,之後不僅引人詬病,還被人諷為盲目跟風。


    朱妃何等心高氣傲之人,怎能容忍他人非議,遂當眾拂袖離席,惹得佑嘉皇帝極為不快,被冷落了好一段時日,卻正是彤婕妤趁機上位的最好時機。


    我瞥向朱妃,果見她驚怒得扭曲了一張姣美的麵容,不由歎息。


    實話說我一直不懂朱將軍為何將這樣的女兒送入宮中為妃,憑她張揚自傲的性子,實不適合深庭宮闈。若她今夜控製得住自己的脾氣,便絕不至於被彤婕妤從中趁虛而入。


    彤婕妤如此明目張膽地抄襲,算計的正是朱妃的倔強倨傲、心比天高。


    朱妃恃才自負,縱使舞藝再高,咽不下這口氣,想平心靜氣地跳完一支舞,絕不可能。


    成敗在一夕。


    彤婕妤得皇帝讚賞,得朝臣熱捧,誌得意滿,仿佛將昨夜的氣焰一並追討迴來,昂然自得,施然迴席。


    朱妃雙目通紅,激忿難當,縱使自己的貼身宮女綠桐一直在耳邊勸勉什麽,她也已經聽不見,隻恨不得撲上去狠狠地甩那彤婕妤一巴掌,將她虛偽的麵孔撕了個稀巴爛。


    可她不能,皇上在看,眾臣亦在看,所有人都在看。正因為所有人都在看著,彤婕妤這賤人才能如此囂張,等她出糗!


    一時間,朱妃恍若天旋地轉,周遭的一切聲音隔於耳外,嗡隆隆一片,既惱人又雜噪。她心煩意亂,不耐煩地掃向四周,視線定在了一人身上——


    我平靜地迴視朱妃,摩挲手中的青玉簫。


    朱妃理應意識到,後宮的女人堆裏沒有永遠的朋友,自然也不會有永遠的敵人。她踏於浮雲上容易,失足跌落更容易,困局之內,若不懂得另辟蹊徑,退而求之,就隻能生生吃這一道悶虧。


    見朱妃始終沒有動靜,海公公來到她的身邊低聲詢問。


    朱妃雙目圓睜,十指緊攥,倏地起身。她手中還緊握著事先準備的長劍,與彤婕妤之前拿著的那柄一般無二。


    席上眾人看了,不由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心中嘀咕莫不是朱妃娘娘今夜也表演舞劍?


    朱妃嘲諷地抿唇,驀地將長劍往邊上一甩,嚇得海公公連忙跟去接住,莫名其妙地打量她。


    朱妃倒也灑脫,雙手往小蠻腰一插,昂首道:“皇上,臣妾今夜獻舞之前,有一不請之情。”


    佑嘉皇帝眉一挑:“哦?”


    朱妃青蔥玉指一橫,直接橫到我臉上:“臣妾欲借皇後娘娘一用。”


    此言一出,在座諸位皆滿臉詫異地看向我。


    還好我修養到家,淡定如許,忍著沒嘴角抽搐。


    朱妃啊朱妃,我說你請人幫忙態度好歹客氣點,這麽囂張跋扈還一臉理所當然,真當你說啥我就得啥了?當真目無尊卑,簡直豈有此理!


    ——不過,我就等你這句話。


    佑嘉皇帝半眯起眼:“朱妃此言何意?”


    皇帝發話,朱妃自當老老實實迴答:“臣妾方才瞥見皇後娘娘手中之簫,倏而想起京城有名的傳聞。據說皇後娘娘之簫習自傳說中的洞簫名家白長生,白老先生乃一介泰鬥,留下的青玉簫亦是稀世珍寶,如今傳承至皇後娘娘手中,想來皇後娘娘必是已有一番造詣。”


    她目露精光,一閃一閃:“臣妾今夜將獨舞《戰無雙》,此曲難度頗高,尋常樂師恐怕及不上皇後娘娘。在座諸位想必也是極想見識白老先生的真傳,就不知皇後娘娘意下如何?”


    看來她也不是有十成的把握得我相助,故而非得編派我,讓我不好推辭。


    既然朱妃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又怎好叫她失望?待佑嘉皇帝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我平和地點頭:“未嚐不可。”


    這下可把在座諸位樂壞了,常聞後宮諸妃關係不睦你爭我奪,豈料一連兩日得見曠世合作,沒想到當今聖上馭內有術,後宮如此和諧美滿,堪為天下男人之榜樣啊~


    我若知底下這群人心中所想,絕對要笑掉大牙了。佑嘉皇帝馭妻是否有術且一迴事,後宮那點糟心事可壓根與和諧美滿毫不沾邊。


    我與朱妃一慣不睦,這整後宮的人都知道。若說我是真心為她,那絕對是假的,我做的一切為的全是我自己。


    今夜朱妃若當真著了彤婕妤的道,那日後欲扶持一人再與之抗衡,簡直費心費力不討好。


    這裏有個現成的,我為何要舍近求遠?總歸朱妃比那些不安定份子好掌握得多,還不如就此做個了斷容易。


    幸虧朱妃小眼神犀利的,不枉我千辛萬苦把這壓箱底的青玉簫翻出來,故意在人前晃兩眼秀存在感。


    隻不過,她會選擇戰無雙這首曲卻是我意料之外。


    憑這一點,倒是讓我對朱妃從新改觀。


    戰無雙是當今世上難度極高的曲譜之一。據我所知,朱妃原定曲目的風格與這首戰無雙截然不同,她選擇這首恐怕是打算孤注一擲,險中一博。


    她在博弈,賭一盤大局。


    皇後我一身是膽,還怕賭這一局不成?


    我將簫橫於唇邊,朱妃雙臂於月光下緩緩揮動,簫聲清透安寧。


    這是戰無雙的初始,是戰前的祥和,故有山雨欲來的平靜。朱妃的每一個姿態精細到位,悠然自得,散漫而平樂,一時令見者不由地放鬆心情,平和地看待這場表演。


    倏而,簫聲淩厲轉變。朱妃目光一凝,前一秒優柔的舞步刹時緊湊。她凜然如將,徒手若劍策馬當歌,英姿勃發,是不輸於男子的剛強決絕。簫聲逾急,跌宕起伏,仿佛迎接戰火的咆哮,揮舞的雙臂和穿梭的步伐急快奔淌。簫音一收,揮舞的霓裳翩翩落下。眾人屏息,朱妃麵容悲淒,捧心垂首,是戰後的蒼涼,是悲歡離合,難舍難棄,千瘡百孔。


    簫聲空靈寂滅,清空迴蕩,行雲流水的舞蹈,舞者輾轉,徒留憂傷。


    簫聲漸息,舞蹈結束,席上的人依舊無法從這場精彩絕倫的表演中迴過神來。文臣從中感受到風沙戰場的殘酷,縱是武將們也忍不住熱淚盈眶,掌聲如雷。


    這不是普通的一場表演,每一聲簫、每一個舞步仿佛令他們親自經曆了一場滅頂的戰爭,心中悸動難忍,慷慨悲愴溢滿心扉。


    “實沒想到,老臣有生之年,竟能在京城再次感受到這股仿佛親曆戰場的熱血激昂。老臣與佟將軍、朱將軍皆是多年戰友,佟將軍告訴我皇後娘娘曾隨他行軍前往南疆,而朱妃娘娘更是自幼隨朱將軍在西域成長,老臣知道唯有親曆過真實戰場,才能吹出如此慷慨悲愴的戰無雙、跳出如此牽動人心的舞蹈。”一位久經戰事的老將軍舉杯向我與朱妃至敬:“老臣有生之年得以見之,實乃唯生最大的滿足。”


    由他起頭,諸人紛紛起身敬酒,讚歎此曲跨度之大難度之高,一簫演繹活靈活現,不愧為名家真傳;讚賞此舞表達真切,情感豐厚,扣人心弦、抿人心神。


    我收起青玉簫,微笑著接受在座的讚賞,實則心中狠狠捏了一把汗。朱妃雙頰紅潤,雙眸泛光,她維持表麵的平靜,緊扣的雙手微微顫抖,同樣激動難當。


    像戰無雙這麽考人功夫的曲子,實在太難拿捏。因為起浮轉折,跨度太大,就我倆這樣全無磨合的臨場發揮,一旦我吹錯一個音符,一旦朱妃猶豫踏錯一步,立刻全盤錯亂,全盤皆輸。


    然而成功了,我們都為自己感到自豪。


    “皇上皇上,您覺得今夜臣妾表現如何?”朱妃一迴席,立刻纏著皇帝撒嬌。


    我就坐旁邊,難免聽得一清二楚,就見佑嘉皇帝言簡意深兩個字:“絕妙。”


    嘁,區區兩個字豈能概括我今晚如此高超的表現?


    我很想不屑地‘嘁’出聲音,奈何佑嘉皇帝說完扭頭看我,直把我盯得寒毛直豎。


    顯然朱妃對皇帝這樣的迴答也是不會滿意的,腆起臉使勁央著皇帝討賞。


    她酥胸一蕩,別說皇帝,我看著血氣都上來了,佑嘉皇帝勉為其難道:“好,都賞。”


    原來都賞的意思是今晚表演的都賞,我眼一抬,彤婕妤也得賞了呢,隻不過人家臉色難看得緊,笑得那叫一個勉強。


    我眼一轉,朱妃居然難得沒發作,連個眼白也沒甩給彤婕妤一個,不正是深諳此意麽。


    也是,現在又有誰還記得彤婕妤的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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