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 特別是這樣大的事,就是想瞞也瞞不住。詔命一下, 內閣立刻就得到了消息。翰林又稱儲相, 素來地位優崇,曆來不知出過多少輔臣, 怎可如此慢待。劉健即刻就要去找朱厚照, 當場反對。可李東陽到底要持重些, 他攔住劉健, 問這小黃門前因後果。黃門本就是靠這張嘴吃飯, 當下如倒核桃車子似的, 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出來。值房之中, 一時鴉雀無聲。內閣三公麵麵相覷, 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黃門走後, 他們才開始商量。謝遷的臉漲得通紅,胡須不住地顫抖, 他首先謝罪:“都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 不知天高地厚, 才惹出這一樁禍事來。我實在是慚愧至極啊。”


    李東陽寬慰他道:“以中也隻是想為國效力, 隻是一時莽撞了一些,日後多加磨練也就是了。再說了,這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啊。”


    劉健一拍桌子, 眉毛豎起道:“元輔此言差矣,翰林素來清貴,皇上卻將他們全部由天上貶到地下, 如此離經叛道,這還不叫壞事麽?”


    李東陽捋須道:“某也是翰林出身,自天順八年被選為庶吉士,便一直身在台閣,於自身倒是清貴了,可於國計民生卻都是道聽途說。若真論收獲,還是弘治十七年奉命去山東祭祀孔聖人沿途所見所聞來得真切。”


    謝遷道:“元輔所言固然不錯,聖上也是出自育才之心。可非是我為自己的兒子說情,萬歲這般置祖宗法典於不顧,還是過了些。”


    劉健附和道:“正是,即便要讓他們務實,也要等三年散館後,再論不遲。如今連學問根基都尚未打好,如何能去各司。聖上如此妄為,隻怕會引起軒然大波,反而多生事端。”


    李東陽的麵色也凝重起來,他微微頜首:“那我們還是擬一份奏本,勸萬歲收迴成命。”


    三人立即斟酌詞句,李東陽揮毫潑墨,下筆千言,而頃一本奏疏便已成形,又著人遞給朱厚照。


    奏本寫完,謝遷就急著告退了:“待我先迴去將那不成材的孽障教訓一頓。”


    李東陽和劉健雖苦勸幾句,可到底壓不住謝閣老的滿腔怒火。他的一雙厚底官靴都踩得飛起,大紅的官袍在風中飄蕩,一出宮門就衝進轎子,一落轎就殺氣騰騰地衝進府邸。


    謝丕一臉頹色歸家,自入房門便不肯出來。母親徐夫人十分擔憂,正在他門口敲門詢問時,就見自家老爺衝進來。謝遷少時就有儀觀俊偉,儒雅彬彬之名,即便如今年老,也是風度翩翩的長者,素來說話輕言細語,以理服人,何曾有這般火冒三丈的時候。


    徐夫人一見之下都愣住了,直到他老當益壯踹開謝丕的房門後方迴過神來,忙抱住謝遷的胳膊道:“老爺,您這是怎麽了,可是他闖下了大禍?”


    謝遷氣得胸口起伏:“你問他!”


    謝丕已然膝行出來,磕頭請罪:“都是孩兒行事莽撞,險些有殺身之禍。”


    徐夫人聞言倒吸一口冷氣,他們其他的兒子都聞訊匆匆趕來。長子謝正忙扶住母親,三子謝豆和五子謝至則一左一右架住謝遷。小兒子謝垔走到二哥身前,急切道:“哥,你不是隨皇上去遊萬歲山嗎?”


    謝遷怒極反笑:“你們都來得正好,去,把於吉和謝亙也叫來,讓他們都來聽聽謝探花的豐功偉績。是了,這裏麵也少不了於吉的事。”於吉是謝迪的字,謝迪無子,未不使他絕後,謝遷便把自己的四兒子謝亙過繼給他。


    正堂內一時熱鬧非凡,謝遷和徐夫人坐在上首,謝迪坐在側邊。其餘兒子全部立著。謝丕則垂頭喪氣地跪在堂前。謝遷道:“你自己說,把你做得好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謝丕猶豫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待到說到請廢九邊鎮守時,謝迪撫掌而歎:“侄兒竟有如此膽色,不愧為我謝家子弟,也不枉你父親和我對你平日的教導。兄長,以中忠直如此,你當對他大加讚賞才是,為何反倒怪罪於他。”


    謝遷嗤笑一聲:“小的糊塗也罷,我看你這個長者也無甚長進。你且聽他說完。”


    謝迪吃了瓜落,不敢言語。謝丕咽了口唾沫,將李越質問之言和盤托出,這下非止謝迪,謝家其他五子也是目瞪口呆。謝迪皺眉道:“這廝簧口利舌,竟能顛倒黑白。”


    謝遷斥道:“我看你才是睜眼瞎子,白黑不分。謝丕,你自己說,你今日錯有幾處?”


    謝丕默了默道:“孩兒第一錯在,不該因皇上年幼,便輕視於他。”下跪勸諫,群起而攻,若是一般十五歲少年,早已心神動蕩,難以言語。可皇上到底是真龍天子,不同凡俗,竟然氣勢絲毫不弱,還反過來壓製他們。


    謝丕又道:“孩兒第二錯在,尚未弄清萬歲的意圖,就貿然行動。”他以為,皇上先撤掉其他地方的鎮守太監,又以雷霆手段肅清宮闈,還對他們這些翰林禮待有加,就表明他已經偏向文臣,甚至依賴文臣。沒想到,他翻臉比翻書還快,在兵權上是絲毫都不肯讓。說到底,還是他尚未明了朱厚照的性情和想法,就貿貿然出手想做出一番大事業,誰知險些出師未捷身先死……


    謝丕想到此不由歎了口氣,他繼續道:“孩兒第三錯,不該輕視李越。”沒想到,李越年紀雖小,說話做事竟是如此老道,抓住他的疏漏處,長驅直入,打得他潰不成軍。


    謝遷道:“為父再三叮囑你,聖上聰慧過人,不能等閑視之。為人不可恃才傲物,凡事當謹慎而為。現下看來,你是把我的話,全然拋到九霄雲外了!”


    謝丕滿心羞愧,忙叩首道:“是孩兒愚昧。”


    謝遷道:“人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與先帝脾氣迥異,為父又已年邁,想來也支撐不了幾年門戶。你高中探花,是你這些兄弟中名次最高的一個,我本對你寄予厚望,期盼你子承父業。誰知,你才為官不過一載,就自絕上進之路。”


    謝丕呆若木雞,他忙道:“孩兒不過一時之失,日後也可將功補過……”


    謝遷搖搖頭:“你公然與皇上為敵,已然失去了他的信任。”


    謝丕不覺手足冰涼,其他兄弟既震驚又擔憂地看著他。隻有謝迪敢在此時插話:”兄長,何至於如此。以中提倡除去那些豎閹也是在為國盡忠呐。”


    謝遷長歎一聲:“朝政講究的是製衡之術。開國之初,軍中是藩王與武將、文臣,三者製衡,如今隻能宦官與武將、文臣合治。宦官是皇上在軍中的耳目!正如李越所述,你既無後續之策,又無立得住腳的理由,全憑一腔意氣,就要戳瞎皇上眼睛,弄聾皇上的耳朵,皇上豈能容你。若非李越求情,隻怕你是永世不得進京,隻得在鄉野庸庸碌碌了。”


    謝迪仍不理解:“可是,可是宦官魚肉鄉裏……”


    謝遷道:“蠢材,隻要他們把皇上的交代,做得妥妥當當,就不會有大事。昔日劉尚書也是拿出各省鎮守太監深負皇恩的證據,才讓聖上同意暫時召迴他們,可萬歲直到今日也從未明說要廢除鎮守製度。你們若以為皇上年紀小,就可隨意拿捏,那真是大大錯了主意。”


    謝迪躬身領訓,謝丕也是一臉惶然:“父親,還請父親設法替孩兒出麵轉圜吧。”


    一直沉默的徐夫人不由眼帶哀求,盯著謝遷。謝遷眼見老妻和兒子如此,心裏也不好過,他沉吟片刻道:“若我出麵,反而會讓皇上心生警惕。一事不勞二主,你還是去找李越吧。”


    謝丕一愣:“李越?他會幫我嗎?”


    謝遷實在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你父親是內閣次輔,叔叔是兵部主事,其他五個兄弟都身有功名,即將在朝為官。他是瘋了,才會放過你這條大魚。你以為,他早不開口,晚不開口,偏在你們即將被拖下去時才說話是為甚?”


    謝丕恍然大悟:“是為了讓我欠他更大的恩情?”


    謝遷微微闔首:“難怪魏武昔年歎曰:‘生子當如孫仲謀!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


    被親爹當麵諷刺的兒子們都不敢作聲,隻得低頭領訓。


    而在紫禁城中,還有一人與謝家兄弟堪稱同病相憐。錢寧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膝蓋上是又冰又麻,腦門上卻是滾滾熱汗直下。朱厚照碰到這種事,心裏的火氣豈是一時半會兒能消的,錢寧不知自己的詭計因月池的一個眼色就露了馬腳,還在朱厚照身邊來迴打轉,不是一下就撞在了槍口上。


    朱厚照喝道:“你好大的狗膽,竟然敢藏拙,故意輸給朕。”


    錢寧如遭雷擊,可他到底心思靈巧,急急喊冤:“萬歲,這是哪兒的話,臣可是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拿出來了,您是知道的啊。”


    朱厚照惱怒道:“朕問你,你學箭這些年,可與人比試過?”


    錢寧不知他這是何意,怯生生道:“啟稟萬歲,比過。”


    朱厚照又道:“比過多少次?”


    錢寧愈發摸不著頭腦:“數、數不清了……”


    朱厚照抬腳踹了他一下:“你與人比試的次數都數不清了,還會不知道,射飛鳥時當用何等策略嗎?!可歎朕一時糊塗,竟然信了你的鬼話,丟了那麽大的臉。想你平日裏,隻怕也是糊弄朕居多吧。”


    錢寧磕頭如搗蒜,連連喊冤。朱厚照斥道:“再敢狡辯,朕就割了你的舌頭。你若說實話,朕還可以考慮饒你這一次。”


    錢寧在心中劇烈掙紮,最終還是弱弱道:“臣也是一片忠心,想讓您贏得漂亮些……”


    最後一絲希望被打破了,朱厚照仰頭看著文采輝煌的藻井。人人都說忠君愛國,可人人都心懷鬼胎,滿口謊話。不,不,他忽然起身,心中湧過一道暖流,還是有人,一直真心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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