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知道, 以朱厚照的心性,他所采取的辦法, 一定不是什麽正道, 但她萬萬沒想到,他手段竟是如此的……他的第一步動作, 就是對禦馬監換血。隻此一步, 月池便明白, 他是真動了殺心。禦馬監雖名字帶馬, 亦負責養馬, 但其職責卻不僅限於馬。禦馬監與兵部及督撫共同執掌兵權, 同時還負責管理草場和皇莊。禦馬監太監寧瑾就曾宣稱: “騰驤等四衛勇士旗軍, 乃祖宗設立禁兵, 以備宿衛扈從, 名為養馬,實以防奸禦侮也。”


    騰驤等四衛勇士是指從永樂時期便建立的一支禁軍。最開始這支禁軍是由各地衛所挑選的精英和從蒙古地區潛逃迴內的蒙古族和漢族青壯年男子組成, 名稱“羽林三千戶所”。後來又改編為騰驤左右、武驤左右四衛, 被稱為“四衛軍”, 後又抽調其中精壯, 組成四衛營和勇士營。【1】其戰鬥力極強,主要負責禁宮的安全。而這支強大軍隊卻由禦馬監以兵符火牌統帥,這就相當於太監的利爪與尖牙。而朱厚照要整治太監, 怎能不先拔牙剔爪呢?他直接讓穀大用和馬永成空降進入禦馬監,成為一把手和二把手。他們的作用之一,就是替她背鍋。


    宮裏的人精子都明白, 太子不可能無緣無故大動幹戈,第一次還能說是他自個兒看了《大明會典》,可第二次明顯涉及那麽多內幕消息,若說沒內鬼,誰也不信。與其讓他們猜,不如直接把靶子豎起來。於是,朱厚照就選擇了穀大用與馬永成。一個是區區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甚至被發配到了皇陵,如非立了大功,怎會一步登天。這下宮內外就會將目光和炮火全部集中在他們身上,至於李越,一個年幼的伴讀而已,誰會注意他。


    馬永成和穀大用的情狀一直在月池眼前迴蕩。短短數日不見,馬永成更瘦了,一襲陽生補子衣穿在身上,就像晾在竹竿上一樣。竹絲為胎的鋼叉帽戴在頭上,竟也有些不穩。他臉上的皺紋堆疊,仿佛暴雨衝刷下黃土,千溝萬壑,深深地嵌在臉上。因著這個,即便他極力咧嘴大笑,可這笑容卻總帶著一股苦味。他顯然是明白一切的,可是明白又如何?他隻能聽命,特別是已經將宮內外得罪幹淨之後,他隻能對太子俯首帖耳,成為他手下指哪兒咬哪兒的狗,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太子的庇佑,保住自己的性命。


    隻是月池,仍從他的偶爾一瞥中窺見了他內心翻滾的毒汁,刻骨的怨恨,這是衝著她來得。在中國傳統的政治文化中,對君主總是抱有不同尋常的寬容。不論是士人,還是貧民,都先將其所遭受的痛苦歸罪於貪官汙吏,奸佞小人,而對“被蒙蔽”的皇帝尚存期待,“隻反貪官,不反皇帝”就是一個真實寫照。隻有當這種痛苦出現的頻次、程度超過了他們所能承受的極限,這種失望才會演變為對整個王朝的絕望。毫無疑問,馬永成將接下來的悲慘都歸罪於她。朱厚照隻是一時被她的花言巧語蠱惑了。他說不定還計劃在朱厚照麵前揭穿她的真麵目呢。


    相比於較為清醒的他,穀大用就要暈暈乎乎得多。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青年太監,驟然擢升,使得他被野心、權勢蒙蔽了頭腦。朱厚照的溫言勉勵,更是讓他心中隻餘一腔熱血。月池就靜靜看著太子演戲。他先迴憶了一下自己在穀大用伺候下的童年,大肆誇讚他:“做事勤勉,忠誠可靠,有勇有謀,堪當大任。”而在穀大用感動得涕泗橫流之時,他又話鋒一轉:“當前宦官中,屍位素餐,貪贓枉法之輩太多,深負皇恩。孤有時想到,不由既憤怒,又懊惱。內宦雖多,可倚重得不過你們幾位老人而已。你可千萬不要辜負孤的期望。”


    穀大用還能怎麽說,當下磕頭如搗蒜,大立軍令狀。馬永成無奈,他是副手,隻得跟著一起磕。朱厚照果然大悅,賜他們一人一件麒麟補服及數件珍玩。隻是,旁的都給了,唯獨沒有將調動禁軍的兵符火牌交給穀大用。沒有兵符,禁軍就不會聽其指揮。沒有禁軍的禦馬監,也就是個繡花枕頭。穀大用估計到現在都沒迴過味來,馬永成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開口。


    月池感歎道,真是好心機,好手段呐,愣頭青的穀大用一個勁往前衝,老奸巨猾的馬永成在後方替他補漏。這樣一來,宮中第二大監的禦馬監,就已是改革的淪陷地了。隻要有了一個口子,其他也就不難攻破了。


    而朱厚照的第二步,就是將石義文提拔迴來,讓他去核對各監的賬麵和實物。與馬永成同理,石義文也被眾人認為是罪魁之一,即便他願意替人遮掩,大家也不會摒棄前嫌,為今之計,他亦隻能聽命而行。至於朱厚照的第三步,亦是最後一步,則是正式推行預算和決算製度。他深諳溫水煮青蛙的道理,並不想一步到位,引起太大的反抗。


    可即便如此,午門外的地磚還是被飛濺的血肉浸透。朱厚照命人將罪證確鑿的太監拖到午門外廷杖,同時命宮中七品以上的太監全部前往觀看。犯事的太監被按到在白布上,屁股和大腿露在外麵,粗重結實的烏木仗重重擊下,在皮破肉爛的痛苦下,沒有一個人能忍住閉口不言,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廣場。而兩廂的公公們根本連看都不敢看,有的人甚至用軟布將耳朵偷偷地塞住。可這慘叫聲無孔不入,似洶湧的浪潮似得,一波一波往耳洞裏鑽去,讓這些公公們嚇得瑟瑟發抖,兩股戰戰。


    有些人當場就被打死,有些人還有一口氣在,可被打壞的肉都腐爛了,聽說請來的大夫無計可施,隻能把腐肉割下來,露出森森的白骨。這也就相當是徹底癱瘓,是個廢人了。


    這一番組合拳,引得朝野內外,議論紛紛。譬如內閣三公等忠直之輩一麵覺幼主英明,另一麵又覺他下手太狠,心生畏懼。至於一眾貪官汙吏,更是唬得夜不能寐,連睡夢中也會被驚醒。劉瑾就是其中嚇得最夠嗆的一個。在朱厚照擢升穀大用和馬永成之後,劉公公就覺寒毛直豎,萬分不安。他鼓起勇氣來拜見朱厚照,誰知朱厚照待他的態度並無任何變化。


    太子那時正靠在貴妃榻上吃杏仁酪。宮中秋冬本就有食用牛乳製品的習慣,再加上朱厚照這些日子的睡眠越發不好,故而也用得多些。上好的甜杏仁用水磨磨出汁來,與去腥的牛乳一道,加上一勺桂花蜜,色澤金黃,香氣誘人。見劉瑾來,朱厚照還特特命人賞他一碗。劉瑾一麵味同嚼蠟,一麵試探性道:“爺,不知寧瑾是哪裏觸怒了您,才被免職?”


    朱厚照連眼都不抬:“這事當問他自己才是。孤已命他自述,屆時你便知曉了。”


    這相當於把皮球又踢了迴來。劉瑾又問道:“爺,奴才並無旁意,大用雖然聰明,立有大功,但驟然為一監之首,是否有些勉強了?畢竟,宮中勞苦功高之輩還有很多……”


    這一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在試探穀大用是否真是揭露內廷陰私之人,二是在質疑穀大用的資曆,力圖拉他下馬。誰知,朱厚照來了一句:“若真是勞苦功高之輩,多得是位置等著他們呢。”


    輕飄飄一句,卻是殺氣騰騰。劉瑾一時隻覺神湛骨寒,正恍惚間,忽然手臂一重,一碗杏仁酪就全部澆到了身上,將那件鬥牛服汙了個徹底。劉瑾一時魂飛膽裂,忙跪下請罪,朱厚照自然是寬厚大量地饒恕他,還是:“無妨,想是這衣裳,與你無緣。”


    劉瑾如遭重擊,滿頭大汗,他心知必是走漏了消息,可朱厚照並未問罪,他一時也不知要如何請罪,若是和盤托出,那隻有死路一條,若是隱瞞一部分,又不知要到什麽尺度。正當他囁嚅著準備開口時,太子卻說他辛苦了,讓他告退。劉瑾隻得暈暈乎乎地滾了。


    月池那時正坐在炕上看書,朱厚照敲打完劉瑾問她:“這書就這麽好看,讓你連這些大事都顧不得了。”


    月池答道:“在臣看來,書裏書外,並無差別。”


    朱厚照一愣,問她:“你在看什麽?”


    月池暗歎一聲道:“《晏子春秋》,二桃殺三士。”這說得是,春秋之時,齊國君主齊景公手下有三位勇士,分別是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此三人皆勇武過人,卻依仗功勞橫行無忌,不分尊卑。晏子於是建議景公去之。晏子讓景公召三人至,卻隻賞賜兩顆桃子,要求他們計功食桃。三人因攀比功勞,起了爭執。公孫接與田開疆因自覺功勞不及古冶子,羞愧之下拔劍自刎。而古冶子亦覺自己不仁不義,當場自殺。就這樣,就用兩顆桃子,便除掉三個心腹大患。


    月池道:“古用二桃,今用三衣,形式雖不同,道理卻是別無二致。”


    朱厚照聞言大笑出聲:“你的學問做得越發好了。”


    月池垂眸道:“遠不及您。”


    她覺得不寒而栗。歸家後,她獨坐在西窗下,看著屋外瀟瀟的秋雨,雨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奏著輕聲,牆角幽綠的苔蘚在這靃靃霏霏中肆意生長,而隨秋雨、隨綠苔所蔓延出的一股子濕冷淒楚,將她的舌頭都沁得透透得,餘下的苦澀使得它僵硬得像塊木頭。


    她的計劃都實現了,災區的百姓有了足夠的賑災銀兩,負責的官員心生畏懼,想必亦不敢再像往常一般肆意妄為。宮中的太監自此更是夾起尾巴做人。可她心中沒有半分的欣喜,反而隻有沉重。月池喃喃道:“我應該是沒做錯的啊。”可是,為什麽,這踐行方式讓她如鯁在喉呢?


    上天真是待她太過殘忍,要麽就讓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就算不成,讓她早來個十幾年亦好。她寧願在弘治帝手下當一個芝麻官,也不願在朱厚照身邊做紅人。可惜,弘治帝的性命隻怕已如風中之燭。朱厚照今年甚至要求她留在宮中過年,不允她迴到蘇州老家。這已經充分證明,變天的時候真的要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1】引自方誌遠《明代的禦馬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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