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的確是這麽以為的。在弘治帝眼中, 兒子心高氣傲,連大臣都少尊重, 對奴才們更是不放在眼底, 唯有李越,能讓他另眼相待。自李越入宮以來, 朱厚照治學的態度就在以肉眼可見的程度改變。原先他進學不過左耳進右耳出, 可自從李越得神童試第一之後, 他為與之一較高下, 竟然漸漸開始溫書。雖不能徹底丟棄往日的憊懶, 可已讓宮內宮外嘖嘖稱奇。


    還有他習武一事。義勇衛指揮使郭宇的確是大明將官裏難得的一股清流。這樣的人指揮軍隊得心應手, 卻在對上打不得、罵不得、累不得的皇太子後束手無策。朱厚照初習武時滿懷熱情, 可在累了五個月後, 就言說不學匹夫之勇, 要學萬人敵。


    弘治帝對此大為無奈,本以為隻得隨他去了, 可沒過幾天, 已然放出話的朱厚照竟然又出現在校場上。弘治帝驚詫之餘, 命人探聽之後, 方知是李越在用午膳時又給兒子講了個故事——“從前有一望子成龍的員外,剛剛有了孩兒,便期望他日後光耀門楣。他花費重金請了十七八個老師, 對他們道:‘先生容稟,我望我這孩兒,才高八鬥, 學富五車,最好下筆千言,口若懸河,天下事皆可為之;還要武藝超群,精通十八般兵器,最好能似諸葛武侯一般神機妙算。’先生聞言道:‘不難,不難,員外放心,我們必會用心教導公子。’那員外聞言大喜過望,忙殷切道:“那明日就開始授課,不知是先學什麽?”先生們聽了這話,麵露難色,他們瞧了瞧這位還沒斷奶的小公子,斟酌語句道:‘不如,還是先讓他學會爬吧。’”


    這分明是在諷刺朱厚照,爬都不會還想著飛,做大兵的本事都沒學會,就想著做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了。弘治帝聽到最後都不由捧腹大笑,他笑罷後,又問朱厚照的反應。王嶽稟報道:“太子麵色紅了又黑,第二日便自己又去校場了。陛下,是否要奴才去申斥一下李越?”


    弘治帝忙道:“萬萬不可。你去知會他們,誰都不可因此責怪李越。”朱厚照已然無法無天,有時甚至連他都管不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能讓他聽勸之人,他燒高香感激列祖列宗都來不及,怎能再阻絕言路呢?


    自此之後,弘治帝更加看重月池,因而這次也將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了她。月池則對於皇帝的厚愛表示難以承受,她自覺無能為力。果不其然,一出京城,太子就開始作妖了。


    “孤說得話你們聽不明白嗎?先去泰山!”他喝道。


    指揮使石義文心底叫苦不迭,他當時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塞重金把自己弄到了東宮,本以為伺候的是個金娃娃,誰知是個時時會炸的炮仗。可該勸得還是得勸,他咬咬牙道:“爺,我們不是去濟南參加鄉試嗎。陛下臨行前囑托過……”


    朱厚照揚了揚鞭:“你是現下就走,還是被孤抽著走?”


    石義文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愣是被唬出了眼淚汪汪,他求助地看向月池。朱厚照同樣也看向她,月池默了默,問道:“未免意外情況出現,我們最好提前三日到濟南。那這一路的日程,當如何安排,指揮使還是盡早拿出個章程來。”


    石義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隻得悶悶地應了。朱厚照訝異道:“怎麽,你這次倒不直言相勸了?”


    月池道:“您擺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又何必白費唇舌呢?”


    朱厚照失笑:“你倒是識趣。”


    月池歎道:“跟著您這種主子,不識趣就要吃鞭子了。”


    朱厚照大笑出聲:“那還不快跟上。”


    月池萬萬沒想到,這一跟就是整整七天,白日早起策馬狂奔,晚上堪堪休息幾個時辰。待到達泰山時,月池已經站不住了。她望著眼前的峨峨高山,和絡繹不絕的行人,問道:“我能坐個滑竿嗎?”


    朱厚照斥道:“來此拜神,焉能如此不誠?”


    拜神?月池恍然大悟,這才知他不惜千裏奔馳到此的緣由。泰山神又稱東嶽大帝,掌主管人間貴賤尊卑之數,生死修短之權。因為其神職,不少重病之人都會到此求神拜佛,以期延壽。而曆代帝王都有泰山封禪的傳統,因為泰山峻極,被認為是天子與上天溝通之地。原來是為弘治帝,天下也無第二人值得他如此了。


    月池道:“那您先請。”


    走了沒幾步,朱厚照迴頭見她一瘸一拐的模樣,也不由皺眉:“罷了,罷了,找個滑竿來。若真瘸了,還考什麽試。”


    石義文忙命人找了兩架滑竿來,月池坐上去終於感覺活了過來,可朱厚照卻拒絕了。素日連拉弓都嫌累的太子爺,竟然真一步一步走上去,麵對三步一觀,五步一廟的神仙居所,他是一個個地進入拜見,以至於最後已然額頭發青,汗流浹背,坐下小憩時就要脫衣裳。月池忙攔住他道:“小心受了風寒。”


    朱厚照沒好氣道:“您老人家一路高坐,自然不熱。”


    月池失笑:“若非您寬和憫下,我也沒有這般大的福氣。泰山神見您既虔誠又心善,必會讓您心想事成。”


    說著,她就將手帕墊到了他的背上,又不讓他喝涼水,隻能喝溫水。朱厚照發熱的脖頸被她冰涼的手指凍得一顫,他迴頭道:“你的手怎麽這麽冰。”


    月池道:“自幼體弱,老毛病了。”


    朱厚照道:“早讓你一同學射,你非要犯懶。”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朱厚照猛然想起自己中途打退堂鼓之事,忙轉移話題道:“對了,離玉皇廟還有多遠?”


    石義文忙道:“爺,不遠了,您瞧,那就是了。”


    朱厚照抬頭一望:“那走吧,盡早下山休息一晚,明兒還要去濟南呢。”


    玉皇廟位於泰山的最高點,竟然修在山崖上。站在下方仰望絕頂上朱紅色的古刹,即便是無信仰者也心生敬畏之感。廟中正殿供奉著玉皇大帝的銅像。太子爺忍著不耐排隊進入,在拈香拜見後,又命石義文布施香油錢。


    來得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廟宇都蒙受了皇家恩澤,皇太子出手都是五錠大金元寶往上。石義文心想,玉皇畢竟不同其他毛神,故而這次拿了整整十錠出來,朱厚照還嫌太少,又命取出了十錠,湊夠了整二十錠。這金光閃閃的一盤奉於觀主,不僅讓觀主欣喜若狂,殿中其他百姓亦是目瞪口呆。朱厚照更是道:“若神明果真能如願,我必替這山上所有銅像重塑金身。”


    觀主和一眾道士千恩萬謝,表現玉皇大帝一定能讓這位出手闊綽的公子事事順心,飛黃騰達,還邀請他留下來用齋菜。朱厚照一麵進內堂,一麵無趣地擺擺手:“騰達就罷了,我還能怎麽騰達。”這下圍觀眾人更斷定了他身份非凡,必是大家權貴出身。一時之間,不過吃個飯的功夫,希望入門來拜謁的人更是數不勝數。朱厚照開始還覺有意思,後來就嫌煩了,直接命錦衣衛把門堵上。


    月池歎道:“出門在外,財不露白,您這般行事,小心被賊人盯上。”


    朱厚照笑道:“盯上正好,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家夥,這麽不長眼。”


    月池一時無語,正待再勸時,就聽門外忽而傳來:“‘偽啟三塗,謬張六道,恐愒愚夫,詐欺庸品。乃追懺既往之罪,虛規將來之福;布施萬錢,希萬倍之報,持齋一日,冀百日之糧。’豈非滑天下之大稽,當真可笑可笑。”


    月池記得,此句出自《資政通鑒》,其意是說佛教不過是欺騙愚人的謊言,以為懺悔就能求來日福氣,施舍一點就能妄想得到更多迴報,簡直是癡人說夢。在他們門外大聲吟誦這句話,擺明是說給剛剛布施數金的太子爺聽得。朱厚照聞言當即變了臉色,直接命人將門外那人拖了進來。


    月池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青年書生。那人掙脫錦衣衛,整了整衣冠道:“學生穆孔輝,見過二位公子。”


    朱厚照微微抬手,月池一見他的舉動便知不好。她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您且慢動手,瞧他的服飾,這是個秀才。”


    朱厚照冷冷道:“那就先革除功名再打,拖下去。”


    那人聞言一驚,還未開口就被架起來帶走了。月池起身道:“您是白龍魚服出京,怎可輕易暴露身份。此人隻是出言不遜,不若網開一麵算了。再者說了,在神佛麵前,見血不吉。”


    朱厚照道:“此人褻瀆神靈,神佛見其受罰,欣慰還來不及,怎會不喜。”


    月池道:“玉皇慈悲,必會給其改過向善的機會。您何不寬宥他一次呢?”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道:“那就先打十板子。看他知錯與否,再決定是否補上後麵的。”


    月池:“……”


    她正不知當如何是好時,就見石義文匆匆進來,稟報道:“爺,不好了,山東巡按監察禦史陸偁在外求見。”


    月池歎了口氣:“隻怕不是求見,而是責問你們是哪家的豪奴,敢在此當眾打人吧?”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19-12-11 00:05:34~2019-12-13 13:25: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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